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意曼传说——婆娑引》舞婼 文案 一个咒语,禁锢了整整一个王朝。 一个女子,经过灾难,又成为灾难。 她只活了十几年,而上苍却用百年的时间和灾难来成全她的心愿。 红颜祸水,祸及每一个与她相遇的人。 伊人不再逢,不再逢此歌舞升平的盛世, 不再逢此舞烂长袖的悲凉…………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湄姝,姬宜臼 ┃ 配角:朱碧,倾仪,申王后,周幽王 ┃ 其它:红颜祸国,宫斗,王位之争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古色古香-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35495字 第1章 恋恋梦难醒 历历浮世误 天空澄碧,纤云不染,远山含黛,窗柳沁玉,自是一派宁和景象。灵心正手握一盏薰苧露,浅浅啜饮,却忽而听到了楼阁西南檐角悬挂的金铎有韵律地响了起来,乘着柔暖的晨风传到了灵心的耳中,灵心的眼角隐隐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正在此时,花药进来了,神色庄重,道:“灵心,那滴露泪已经千年梦醒。”然后徐徐张开手心,幻彩流光之间,一朵杏花盈盈绽放,娇嫩的似是要滴出水来。 灵心微微垂下眼帘,默默凝望了手中的薰苧露片刻,然后幽幽道:“花药,那我便出门一趟,你好生守护如念。” 花药收了灵力,点一点头然后道:“放心,有我在,必然无碍。”随后花药便道了辞退了出来,继续下楼去招呼前来买胭脂水粉的客人,自从花间袖的念奴出事以后,因着她的名声,这如念的名号倒是越发的响亮了起来。 灵心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掐下一片荫藜细叶,只见这荫藜叶在空中旋了一圈后稳稳的停落在灵心的面前,灵心飞身上去,然后便乘着荫藜之舟御风飞了出去。 但见灵心掐指一算,然后略一低头,便看见了不远处一条深静的河边,氤氲水雾之中,大片的杏树林子飘渺的忽隐忽现,灵心便轻轻的落了下来,站在了杏林的前面。 眼下虽是已然入秋,但这片杏林却是杏花盎然,丝毫没有颓败之势。 正在此时,由城墙之内走来了一位老者,看见灵心,远远的便高声问着:“这位姑娘,可莫要靠近那片林子,小心伤了性命。”边说着边向灵心走了过来。 看着老者慈祥的面容,灵心不由得弯起眉眼笑了起来,这一笑直笑得那杏树叶生,云破日出。然后灵心道:“老伯为何要如此说,依我看,这不过是一片寻常的古杏树林子而已。” 老伯摇摇头道:“寻常的杏树只在初春开花,哪里有常年花开不败的道理?据祖辈们讲,这片林子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其间的杏树是生至死,死再生,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传说在这林子的深处,有一株千年的杏花树妖,虽是不出来害人,但是只要有人误入其中皆迷失不得出来。” 灵心深深致意道:“多谢老伯提醒,小女子只是路过而已,看两眼便走。” 闻听灵心如此说来,老者才放心离去。 灵心见老者走远了,才飞身御水横渡河面,来到了这片幽深的杏树林子里。踏过细丝一般茂密生长的燕草,灵心很快便来到了传说中的那株千年古杏前。只见这株杏树的底部数十条健硕的根交缠相错,上方粗壮的枝干森然苍劲,纵横盘桓在雾气缭绕的半空,自有一番拏云攫石的气势,沉默不语的俯瞰着历历阡陌红尘。不断攀延的不知名的细藤将许多的枝干缠了一圈又一圈,自顾自的生出了许多油绿的叶子,招摇的衬托着枝丫之上斜斜生出的疏疏落落的杏花。 正在灵心停下脚步的功夫,只见眼前的水雾忽然纷纷飘动,由一股力量牵引着往那古杏树处凝聚,终于这层层雾气终于汇聚到了一处,渐渐幻化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却在眉眼逐渐清晰展现之时倏的四下散开了。 但见灵心运用灵力,将附于古杏树之上的那露泪之念救了出来,收于手心。 “感谢姑娘搭救之恩,姑娘可是来自意曼仙山?”那声音十分空灵,萦绕在这森森深林之间,不绝于耳。 灵心道:“我是灵心,奉先祖舞婼之命前来赐你花容一副、柳骨一具。” 却听那女子道:“多谢灵心姑娘。我本以为历经这千年修行,自己便可以聚气化形,却不想依旧只是徒劳。” 灵心笑笑道:“姑娘本属露泪之念,能修千年已是十分难得,自身所限,亦不必苦恼。”说着便张开另一手心,只见灵心的手心须臾之间幻化出数枝柔软的细嫩柳条,轻轻的交缠相错,不过片刻工夫,便成了一个女子袅娜的身姿。之后灵心又手指一朵杏花,以灵力将它采下,着在那柳骨之上。 但见那柳骨花容在灵心的灵力之下渐渐的丰盈起来,最后完全化作了一个女子的模样。灵心又将那露泪之念附着于这柳骨花容之上,这柳骨花容方才逐渐明晰了容貌,与凡世女子无二了。 灵心看着她道:“自此以后,姑娘便是功德圆满了。” 露泪之念下拜道:“湄姝拜谢灵心姑娘大恩。湄姝蒙舞婼仙师指点与凡世等待姑娘千载光阴,今日圆满,还望灵心姑娘不弃,收湄姝为徒。” 灵心幽幽道:“姑娘本有千年修行,灵心不过十余年的道行,本不应如此不自量力,但既蒙先祖点化,灵心亦不便推辞。如此,你我便以师徒相称吧。” 那自称湄姝的露泪之念闻听灵心没有拒绝,喜不自胜的拜了三拜,权算作是那拜师之礼了。 待湄姝礼毕之后,灵心方道:“湄姝,今日既然你已经成为我意曼山的弟子,此地已无需逗留,便随我回去吧。” 湄姝怅然转身面向城池方向,道:“师父,湄姝想再去城中看上一眼,不置可否?” 灵心虽是不明白此刻湄姝心中之情,却也不加阻拦,道:“无有不可,我便随你一道去看看吧。”然后便与湄姝一道出了林子,来到城内。 时隔千年,再不见当年的屋舍,再不见当年的柳树,便是当年那无休止的阴雨缠绵,也丝毫不见了踪影。一路走来,湄姝的心绪越来越重,重得两汪清眸都要托不住了,那场华丽而哀伤的往事,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之后,湄姝微微低下头,道:“师父,我们走吧。” 灵心没有言语,只是在空旷无人处引出了那只荫藜舟,飞身登了上去,湄姝随后也飞升至灵心身边,二人一同赶往京城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微博账号:舞婼WR 读者□□群:39461363 第2章 楚楚罗裳薄 一路之上,湄姝依然沉浸在那一梦千年的悲怆之中,虽是面上无虞,却终究是落下了一两滴泪珠。到底是露泪之念,只见这泪珠并不同于凡尘之泪,竟如那水晶一般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让灵心心下惊异不已。 不过灵心惯见伤心之人,早已明白这千载尘世光阴于湄姝的意义,遂笑笑道:“湄姝,可否将这尘世见闻说与我一听呢?” 却见湄姝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的沉默了许久,之后沉沉的谈了一口气,道:“伤怀如斯,不提也罢。” 灵心闻言便不再言语,二人只各怀心思的回到了如念胭脂铺子之时,已是晚间,花药算着时辰,觉得灵心将要回来了,便掌一盏灯来到灵心的房间,为她点亮那盏名为欢颜的蓠灯。 只见这蓠灯一亮,整个房间瞬间变得光如白昼,就在花药的一抬眸间,灵心和湄姝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花药一见到这湄姝,不觉看呆了,竟有如此绝世清雅的女子,今日当真是见识了,便道:“姑娘好相貌!” 湄姝却只略略一点头道:“多谢姑娘赞扬,皮相而已。” 之后灵心便安排众人都各自歇息了,湄姝因修行颇深,便自行进入了一片唤作历历尘寰的荫藜叶中,准备休息。 只见这历历尘寰之中十分郁郁葱葱,奇花满眼,灵草遍山,恰是湄姝最爱的样子,湄姝便寻了一株参天古木飞身上去,栖在了这古木高高的枝丫之上。 这千载光阴万丈红尘实在是太长了,湄姝不由得又深深的梦了进去。 趁着这幽凉幽凉的月色,灵心也来到了这历历尘寰之中,随后便走入了湄姝的梦境之中。 千年之前的意曼山,虽是没有现在的重重楼阁殿宇,却是奇木衔翠、灵草吐芳,多有古怪精灵前来访道,先祖舞婼虽是不认真接见,却怜悯众生向道之心,亦不强行驱逐。一切功果全凭造化,所有修为皆赖机缘,故而意曼仙山多有前来修习之灵怪得道为仙者。 这露泪也不过是意曼山顶的那株荻蔍树因着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祥瑞之气而滴落于允苓草上的一滴露珠,由于荻蔍树的庇护又兼自己的通灵之性,竟一时之间没有散去,又于朝更夕替之间目睹了舞婼于山顶的幻化之功、驾御之力,竟于血月之夜幻化成为一女子,其姿容之妙,亦令舞婼惊奇。 露泪虽是通了灵性,奈何自身本为遇光则消、见风即逝之物,所化人形亦不能持久,唯有借着荻蔍树和允苓草的仙气才能于原身不灭之余幻化一夕丽影。 这日,恰逢舞婼功力大成,眼见舞婼心内高兴,这露泪便凝了一腔向道之念化作了女子,前来跪拜舞婼,只听她虔诚道:“小女子本是荻蔍树下一滴露珠,闻听世间有情之人皆唤我类做露泪,小女子甚感其情之至,故而以此为名,望舞婼仙师收露泪为徒,以求长久人形和那倾世之情。” 舞婼看着跪拜于脚下的露泪,掐指算来,而后道:“你我并无师徒之缘,不过你既是有心向道,我倒可助你一臂之力。然而如无六欲七情于胸,空有皮囊亦无甚意义,倒不若先赠你痴念一段、情缘半世、红尘万丈,以填补心中虚空,待到功成之日,自有不灭仙身凭你纵横天地。只是,红尘至苦,万般劫数,你可甘愿?” 露泪闻言连忙道:“露泪甘愿,只要能够仙身不灭,七情于胸,露泪并不惧那万般劫数,望仙师成全。” 舞婼笑笑道:“既是如此,你便去吧。”然后兰袖一挥,那露泪便堕入了红尘之中。 在很多年以后,嫣然依然很清楚的记得关于故国的一切,那温暖的国度里奇异的草木,娇艳的花朵,以及溢满了整个王国的浓烈的香气,这些都是她难以泯灭的迤逦而温暖的记忆。 在日日夜夜缠绵不尽的魂梦之中,她经常看见她的故国,看见那一番番笑容掩映在明丽的花色中。在那些梦中,她总是感到温暖然后醒来。 那时年纪小,嫣然总是目光纯净笑靥依依,听她的家人讲述着那些流传了几世几代的,古老的故事和永不退色的誓言。 她是鲜虞国的公主,鲜虞国中,一年四季繁花盛开。她的母后笑容温婉,向她讲述,在鲜虞国中,一朵鲜花盛开一个传说,那些美丽而动人心肠的传说自始流传,在明媚的光线中,流传成一脉柔软的颜色。 嫣然的母后,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经常轻轻抚着嫣然的头发,说她是鲜虞国最美丽的小公主,是上天赐给鲜虞国的珍宝。 在童年的记忆中,总是有行色匆匆的客人经过他们的国家,他们远道而来,鲜虞国的温暖明艳盛情的款待着每一个途径他的旅人。 那些客人瞬间舒展眉头,他们说鲜虞国是一个美丽的国度,它的四季温暖宜人,适合生长各种美丽的花草,生长不朽的传说,适合生长爱情。 嫣然不解,歪着头轻声地问:“爱情是什么。” 他们俯下身,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爱情,就像是站在阳光中的温暖。” 那些经过远方而来的客人们向鲜虞国的人们讲述,讲述那些遥远的国度里的寒冷和忧伤。他们喜欢鲜虞国的温暖,就像是半握着的手心的温度。 他们同样喜欢鲜虞国清浅的流水,他们说,在他们经过的远方,水,是人们的眼泪,经过决绝的冷静,在意冷无澜的时刻凝结成冰的姿态。 那时候,嫣然不能够明白他们所说的很多话,她总是微笑。 那些从远方赶来的客人们,他们还说,在遥远的地方,每年的冬季都会落雪。 嫣然问:“什么是雪?” 他们望着她的笑脸,然后告诉她:“雪也是一种花,开成洁白的颜色,绽放整个冬季。”他们说雪也是花,是这个世界上最寒冷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保证不断更哦 第3章 念念红尘渡 嫣然的父亲也种花,种在安静的后花园里。他说,鲜虞国的每一草一木都会盛开出一朵花来,用它全部的色彩和热情。 整个鲜虞国最娇艳珍贵的花名为嫣然,她是鲜虞国的公主,是王最美丽最心爱的孩子,是整个鲜虞国的骄傲。 在每一个落满金辉的黄昏,父亲都会与嫣然走在鲜虞国或明亮或古旧的街巷里,细数着临近的巷子里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母亲说鲜虞国的神灵保佑他的每一个儿女,她经常向嫣然讲一个古韵悠然的传说。 在很多年之前,英勇的先祖在土地肥美的鲜虞水旁建立了鲜虞国,并且给了所有的子民土地和房屋,也给了所有的子民快乐和笑容,是先祖感动了神灵,于是在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中神灵现身,神灵面容慈爱,高高在上,他告诉先祖,他说你可以许下誓言,我一定会助你实现。于是先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他许下温暖鲜虞国世世代代的誓言,他说他以他全部的真诚希望鲜虞国的儿女们永生幸福快乐,他说他要从今以后,每一个鲜虞国的儿女都可以许下一次誓言,并且都可以实现。 神灵微笑,他答应了他。 母亲说:“从那以后,鲜虞国的每一个儿女都可以许一次誓言,只要他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静静地说出他的誓言,就一定都可以实现。” 母亲说鲜虞国的儿女们很多人都把这个誓言许给爱情,也有人把这个誓言许给亲人,所以鲜虞国是一个让每个人都看到爱情和微笑的国度,就像这里的气候一样温润。” 她将嫣然拥入怀中:“嫣然,你看鲜虞国的儿女们多好看,他们的眉心会开出一朵小花,这是世上最美丽的花。” 所有许过誓言的鲜虞国的儿女们都会在眉心长出一朵小花,红色的,温暖的。母亲说那朵眉心的小花是鲜虞国的儿女们美丽的记号。 所有鲜虞国的孩子们都被告知这是一个珍贵的誓言,一定不能轻易许下,一定要等到长大之后再许誓言,因为长大之后,我们才会遇到很多事情,比如,爱情。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问过嫣然要把这一世的誓言许给什么,嫣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然后嫣然看着父亲眉心的花朵:“您把这一句誓言许给了什么?” 父亲告诉嫣然:“我把誓言许给了你的母后,在我刚刚成年的时候。差不多,比你的哥哥们还要大五六岁的年纪,我许誓说我要拥有一个美丽善良温存的妻子,后来在一树花的后面我就遇到了你的母后,她轻轻地一个转身,我远远地看见有细碎的花瓣纷纷落在她的头发上。”父亲说话的时候,深深地看着母亲。 嫣然以同样的目光看着母亲,看着她眉心的花朵,问她同样的问题。 母亲笑呀笑呀,她说:“嫣然,我把誓言许给了你呀,我已经有两个聪慧可爱的儿子,就想要一个女儿,所以,当我双手合十的时候就许誓说,我希望能拥有一个鲜虞国最美丽的女儿。”嫣然看着母亲的目光,也一直笑着。 在很多年之后的以后,嫣然一直怀念她的童年。孩童时候,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都与鲜虞国盛开的花朵和温暖相关。 嫣然的两个哥哥,弈和鸾,他们有着英俊的脸庞和高贵的表情,他们也经常陪在她的身边,他们说:“嫣然妹妹,你是鲜虞国最漂亮的孩子,是整个鲜虞国的骄傲。”嫣然看着两个哥哥,一直微微地笑着。 嫣然喜欢弈哥哥和软的目光,他经常拉着她的手走在鲜虞国的每一条街巷里,他同样也向她讲述古老的传说,鲜虞国的关于爱情的传说。 还有鸾哥哥,他比弈哥哥还要小三岁,但是他是鲜虞国最勇猛的将士,他为鲜虞国带来更为广阔的土地还有财富,父亲曾说他像先祖一样英勇。 嫣然喜欢在鸾哥哥穿着战甲的时候偷偷的在门外看着他,但是总是被他发现,他经常佯装怒色喊她进来,而后随着她的笑容一起笑起来。 后来,在嫣然长到十岁的那一年 ,她的两个哥哥弈和鸾都长大了,他们的眉心也开出了红色的小花。 然后弈哥哥娶了一个美丽非凡的妻子,她是鲜虞国的盟国鼓国的公主,就像新开的花一样娇柔艳丽。三个月之前,在鲜虞国的大殿之上,弈哥哥将父王赏赐的宝剑送给她,然后她就嫁给了弈哥哥。 不久之后鸾哥哥被父亲指定为爵位的继承人,并得到父亲赐予的兵权。两个哥哥看着嫣然,他们说:“嫣然,你要快些长大呀,长大之后你就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就可以许下你的誓言。” 弈和鸾,他们用手指抚摸着嫣然的额头和眉毛,“嫣然,等你长大了,许过誓言之后,你的眉心也会长出一个美丽的花朵。” 在嫣然十岁的时候,琴音像叮咚的泉水一般从她的指间流泻而出,以日以年。那些美妙的音符,滋生出她美丽的心情和愿望。 父亲特意召来灵巧的工匠为嫣然修建一座亭台。他说他要为她在亭台之上种满花朵,他说要给她最美丽的一切,他说他要为这座亭台取名为紫云台。她的父亲骄傲地对他的每一个臣民说,他的女儿是鲜虞国最美丽的孩子。 后来,弈哥哥也有了一个美丽的女儿,人们都说她长得有些像嫣然,像嫣然一样美丽。嫣然很喜欢她那小巧的粉雕玉琢的模样,于是,给她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染幽。染幽确实很像嫣然,眼睛、眉毛都像。她总是在看到嫣然的时候咯咯地笑起来。 在嫣然十五岁的那一年,两个哥哥再次轻抚着她的额头,他们说:“嫣然,为什么还不许个誓言呢,你已经长大了呀。” 嫣然依旧痴痴的笑着,“哥哥你们看,我们鲜虞国连年风调雨顺,父王身体康健,母亲温存美丽,还有哥哥你们也幸福快乐,那还有什么可以许誓呢。” 第4章 迷迷丝萼染 她的哥哥弈说:“嫣然,你可以许给你自己,许给爱情呀。” 嫣然低下头,然后笑笑,说:“我是鲜虞国的公主,是鲜虞国最美丽的女儿,我一定会是天下最快乐的人的,是不是?” 弈和鸾他们也笑着,他们说:“是呀,嫣然如此的美丽善良,一定会一生快乐幸福的。” 那时候,嫣然经常和哥哥弈和鸾,还有弈哥哥温婉的妻子和女儿染幽,他们一起去父亲为她修建的紫云台之上,有时候,他们在上面抚琴和歌唱,也有时候,他们只是上去看一看那些美丽的花,只是说说话。他们都是如此快乐的孩子,在简单的幸福中暗自开怀。 也就是在嫣然十五岁的那一年,父亲对她说:“嫣然,你长大了,应该拥有爱情了,你想嫁给谁呢?我和你的母后一直想告诉你,早在去年的时候,肥国的二公子和鼓国的长子都来向我提过亲,他们都被你的美貌打动,而且他们的国家都是我们的盟国,联姻将会使我们的鲜虞国更加强大。” 母亲说:“还有大周的王,他也听说过你的美丽,曾两次遣来使者问询你的年纪,嫣然,你想嫁给谁呢?”母亲看着嫣然,暖暖的笑着。 “那我就嫁给大周的王,这将是我们鲜虞国最高贵的爱情,是不是?”嫣然半靠在父亲的怀里。 于是父亲将她嫁给了大周王朝的王,那个天下最为尊贵的男人。母亲告诉嫣然说:“嫣然,大周朝的王宫是世上最美丽奢华的宫殿,大周王朝的王是世上胸怀最宽广最威严的男人。” 母亲说:“去吧,嫣然,你会是天下最美丽最快乐的女儿的。”嫣然久久地跪在母亲的脚下,红色的长裙在她的身下开成一朵妖冶无格的花。她无声的笑着,然后说:“是,母亲。” 然后,鲜虞国举国欢庆,嫣然在一片祝福声中和隆重浩荡的礼乐声中踏上去往都城镐京的路途。一路之上,她都浅浅地笑着。 在大周的王宫里,嫣然看到了传说中奢华壮丽的亭台楼宇和许多的与她同样美丽的女子,她们也像她一样微笑,笑容纷繁,共同组成这大周王宫的一番盛景。 然后嫣然见到王,他和她的弈哥哥差不多大的年纪,只有二十岁的样子,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带着一种威严。王轻轻的叫着她的名字,他说:“嫣然,听说你们鲜虞国的人眉心都有一朵花,是吗。” 嫣然微笑着:“是的,所有长大的鲜虞国的儿女们眉心都长有一朵红色的花。” 她告诉王:“鲜虞国的每一个儿女都可以许下一个誓言,只要我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这个誓言就一定会实现。”嫣然轻轻地笑着,一脸轻巧的骄傲。 然后王抚摸着她的额头:“嫣然,为什么你的眉心没有那朵花呢。” 嫣然依旧微笑:“王,因为我没有许誓呀,我是鲜虞国的公主,集万般宠爱于一身,而现在我又嫁入了大周朝的王宫,有您这般宠爱,所以,我是一个无需许誓就已经很快乐的鲜虞国的女儿。” 嫣然有一个小宫女名叫小锦,她告诉嫣然说她来自几重山之外的北国,那里的风和云都和这大周王宫不太一样,都异常高远。她长得很好看,尤其是她的眼睛,乌黑灵澈,仿佛总是隐着千言万语。但是嫣然不明白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永远闪着忧伤的光。 大周的王宫充满阳光,热烈而炫目,不像是鲜虞国的阳光,时时刻刻书写着缱绻温柔,嫣然同样喜欢这大周王宫里的阳光,它的热烈和炫目带给人难以言说的快乐和荣耀。 嫣然依旧弹琴,弹着鲜虞国轻柔明艳的曲调,在她弹琴的时候,王总是出现在她的面前,也有时他从背后悄步走来,然后轻轻扶住她的肩,像是捧住一朵阳光一般精心。 王说:“嫣然,你的琴音如同你的名字一般,照亮了这整个大周王宫的月色,让大周王宫的夜晚更添了许多的瑰丽色彩。” 那时候,嫣然总是微笑,她只知道王的赞美是她的荣耀和爱情,她用她与生俱来的骄傲和矜持默默地感知。但是她不知道这将带给她怎样的灾难。 在每一个晨光潋滟的清早,嫣然都盛装去申王后的寝宫向她请安,申王后总是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她叫她妹妹。 申王后说:“嫣然妹妹,你初入王宫,不要想家,在这个王宫里,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来找我,能帮助你的我一定会帮你,咱们都是远离家乡的人呢。” 申王后也是一个美丽的人儿,她曾经向嫣然讲起过她的过往。她说:“那个时候,我的年纪也还小,只有十三岁,还只是不解世事的申国公主。我的花园里种着很多美丽的花,我在每个曦光微亮的时候采集尚且带着露珠的花瓣。那一天,我正在采集花瓣,就像每一个寻常的清晨一样,然后王误闯了进去。那是三年前了,那时候王还只是太子。” 申王后说:“那时王看见我,他问我叫什么名字,问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一年,王也只有十七岁。” “我当时真是害怕极了,我不知道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究竟是谁。然后我就开始往房间跑,可是慌乱之中,竟全然没有觉察头上的碧玉钗滑了下来,摔落在地上碎为两段,直到后来梳理头发时才记起,你看,我当时是多么的年轻呵。” 申王后说:“后来,当我仪容整齐地出现在父王准备的晚宴上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他,那个清晨遇见的少年,才知道他就是太子,代表他的父王也就是先王出使申国。” “听说那一天,他就要走了,我再次在花园中遇见他。其实,不是遇见,而是,我是在等他,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再次出现在我的花园。我迈着轻巧的步子,踏过曲折辗转的小路上鲜嫩的花瓣走上前去向他请安,我甚至注意到那些花瓣在我的裙角轻轻飞舞。然后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他告诉我他叫宫涅。他说我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眉目生情步姿摇曳,在花园初遇的那一幕,就像是一场温软的风吹过他的心田,拂起层层的波光。他说他要娶我为妻。再后来,他真的带着丰厚的聘礼来到申国,当他再次来到申国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向他微笑,用尽小女儿娇巧的心思。再后来我随着迎亲的仪仗队伍来到这大周的王宫,他封我为太子妃。之后他登基为王,我就是王后。”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藏哦 第5章 炎炎春盛处 申王后低低地讲述着,讲述着那些曾经深刻光鲜的往事。嫣然看见她的眼神,她的眼神专注地望向深处,随着闪烁的烛火熠熠生辉,仿佛是望向昨天那无法摆脱却又无法拣拾的温柔。 后来申王后告诉嫣然:“嫣然妹妹,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曾有一段温暖,在记忆中刻骨温存,我们也都会有一处悲伤,冰凉了整晚的夜色。” 嫣然不太明白申王后的意思。她总是觉得她说话像是别有一番深意,她一定是想要告诉她一些什么,可是她不能够明了。 申王后依旧拉着嫣然的手:“嫣然妹妹,有时候我真是想不明白,究竟是我们的美丽成就了这大周王宫的辉煌,还是这大周王宫的辉煌成就了我们的美丽,让我们成为一幅画,或颜色明丽光耀万古,或色泽黯败独自枯荣。” 嫣然看着申王后那张不仅仅是美丽的脸摇摇头,浅浅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很多时候嫣然去往申王后的寝宫,她都正在写字,嫣然问她在写什么,她说是在帮王拟写诏书,看见她过去申王后她总是放下手中的事情来陪她说话,申王后言辞华丽语调轻软,低低地诉说着一些嫣然不能够明了的事情。 大周的王宫盛开一种花朵,鲜艳的颜色,浓郁的芬芳。那些花朵绽放错落纷繁花瓣,在清澈的春天里一层层绽放又一层层飘落。嫣然问王:“那是什么花,何以开放地如此凛冽。” 王回答嫣然说:“那是牡丹。”他说:“牡丹富贵绝色倾城,只有如此妖娆的牡丹才配生长在这大周的王宫里,也只有高贵的牡丹才能够在王宫里盛情的绽放。” 嫣然点点头,然后想到申王后的身影,嫣然觉得她的姿态,像极了盛开的牡丹。很多时候王的话,嫣然都似懂非懂,但是她点头说是。 宫女小锦时刻陪在嫣然的身边,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她很喜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清澈,能够清晰地照见一切,一切的影子。那清澈的眼神闪在一层泪光的背后,她的泪水总是毫无征兆地流下。 有时候嫣然看见,她问她,“小锦,可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忧伤,你为什么流泪呢?” 宫女小锦慌乱地摇着头,然后跪在嫣然的脚下,仓皇地说:“娘娘,请娘娘恕罪,小锦知罪。” 看着跪在地上的小锦,嫣然不知所措地站着,然后她扶小锦起来,“小锦,我不是怪罪你,我只是想帮你。”那时候,嫣然不能够理解小锦的忧伤。 后来天渐渐地冷了,身上的衣衫渐渐地显得单薄,嫣然问王为什么会如此的寒冷。王爱怜地看着她说:“是冬天来了,王宫的冬天会下雪,很美丽的雪。纯净的雪开成一朵花从天上飘落下来,落满花枝和树木,到时候,这王宫就是一片玲珑剔透的世界,别有一番情致。” 王说:“嫣然,你得穿厚一点的衣衫,等到下雪之后,天会更冷。到那时候,我就陪你躲在窗子后面看飞雪落下。” 嫣然说:“王,我知道雪,雪是一种花,绽放整个冬季,它是世上最寒冷的花。” 王呵呵的笑着,然后他抚摸着嫣然的长发,他说:“对,雪是一种花。” 后来嫣然终于看到王口中的雪。白雪落下的那个清晨,她站在窗子的后面看那一簇簇的雪花在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下。她说:“小锦你看,这就是王所说的雪了。” 嫣然回过头,看见宫女小锦的泪水再次落下,她说:“小锦,你看这窗外的雪景如此美丽,可是你何以如此忧伤呢。”小锦她任凭泪水从腮边滑过,她说:“娘娘,在几重山之外,在遥远的北方,我的家乡也有大雪落下,家乡的雪很大很大,弥漫整个冬季。” 小锦告诉嫣然说她的家乡,雪是忧伤成灾的水,是不堪往事的绝望。她看着小锦,看着她再次跪在她的面前。小锦不再说话,只是任凭泪水流淌。关于小锦的忧伤和不能释怀,嫣然依旧不能够理解,于是她再次微笑。 在那场大雪中,和嫣然有着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子伊露疯了,她笑靥温婉有着夜莺一般的歌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疯了。后来嫣然才知道是因为她的儿子夭折了,人们都说她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死于非命,实在是教人叹息。人们又说其实也怪不得谁,要怪只能怪他的命,只能怪他错生于帝王之家。再后来,就没有人再提及过这件事了,人们就都遗忘了。 嫣然微微地笑着,关于这一切,她始终不能够明了。 就像嫣然不能够理解申王后的话,她说:“其实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我们谁都不能够回头,因为一旦回过头,看见了自己曾经的明媚,就再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了。” 后来申王后叹一口气,她说:“其实我们都害怕输,但是我们又都坚信自己会赢,所以才拼了命地进行这一场场豪赌。只要是踏进这王宫的人就都是输得起的人,每个人都有如花的青春和美貌张扬,都有显赫的身世背景可供铺陈。” 申王后说:“其实很多时候即时输了,我们也不能怨恨,只能各安天命。”嫣然安静地坐在申王后的旁边听她说着话,她说后宫的女子都只能各安天命。 嫣然向申王后点头微笑,然后说:“王后娘娘说的是。” 在那场大雪中,小锦终于是没有熬过去,她的眼睛流着泪,她说:“娘娘,我要走了,回到家乡的那场大雪中,那场大雪,是我全部的爱情。我不能再服侍娘娘了,娘娘要自己小心了。” 一直到最后,嫣然也没有明白小锦的忧伤。 第6章 烈烈风月浅 那一天,在雪后的晴朗中,嫣然依旧盛装去申王后的寝宫中拜见她。踏过曲径上的积雪,踏出深深的足迹。一路之上,有明亮的光线照过积雪,刺得人的眼睛有些疼痛。 在申王后的寝宫中,嫣然行完参拜之礼后坐在申王后的身边。后来申王后说她要给父王写一封家书,要嫣然帮她研墨,嫣然微笑,说:“好。” 然后嫣然在她的身后深深地弓着身躯帮申王后研墨,她说:“王后娘娘,您写的字真好看,所以王会让您帮他起草诏书。” 申王后看向嫣然:“人们都说嫣然妹妹你写的字也很好看,听王提起过,他说你的字就像是月光下的花朵一样,透着一股贞静的气息。” 申王后低下眉眼笑笑,说:“昨天,远在申国的父王差人送来了家书,每个月,我都会差人把平安的消息带给申国的亲人。”嫣然没有注意到一朵隐秘的笑容从申王后的嘴角一闪而过,她从来不懂得留意别人的心思。 这时,申王后将头抬起来,笑得一脸明媚,她说:“嫣然妹妹,我曾经跟父亲提到过你,我说在这深宫之中我并不感觉到寂寞,因为我有了一个胜似亲人的妹妹,名字叫做嫣然,是鲜虞国的公主,我们一见如故,彼此相亲,故而,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寂寥之情。嫣然妹妹,我的父亲也很是喜欢你呢,他说你有着世上最好听的名字。并且,整个大周王朝都在传说着你的美丽。我的父亲,他说从心底里已经把你当成了女儿一样,从今往后,申国与鲜虞国世代修好,永结盟友。” “王后娘娘,其实,我也是从心里把你当姐姐一样对待的,在这幽深的宫殿之中,您就是一轮明月,无处不播撒着光辉。”嫣然浅浅的低下头。 申王后说:“我的父亲一直说,只可惜他无缘见过他的这一个女儿,煞是遗憾。你看这里,父亲给我的家书,字字句句提到的都是你,我都嫉妒了呢。”说着申王后拿出她的父亲写给她的家书指给嫣然看。 申王后说:“在申国,我还有个妹妹,生得婀娜多姿,父亲的意思是知道你的哥哥鸾尚未娶妻,所以就想成就一段美满姻缘,想把妹妹嫁与你的哥哥鸾为妻,就是不知道鲜虞国公的意思,不如嫣然妹妹帮我问一问吧。不,妹妹,就请你帮我向你的父亲美言几句吧,莫要负了我父亲的一番诚意和两国永世修好的夙愿。” 嫣然点点头,然后说:“嫣然替父亲和鸾哥哥谢过王后娘娘的美意。” 申王后说:“不如妹妹就在此和我一起修家书一封吧。”申王后轻轻拉着嫣然的手:“你看,我实在是难以阻拦父亲的热忱。” 在申王后的宫中,嫣然提起笔来向久未见面的父亲写到:“多时未见,望父兄一如往昔安好,嫣然在王宫一切甚好,宫中虽无亲人扶持,亦有王后娘娘情同姐妹,无需牵念。闻听王后娘娘之妹貌美贤淑,且兄长鸾尚无妻子,父亲可携重礼前往申国相聘,以表我鲜虞国与申国永世修好之意。” 申王后说:“嫣然妹妹,今日即可将家书遣人送回鲜虞国,我是等不及了呢。” 嫣然微笑点头,说:“好,今日就送。” 回到寝宫,嫣然让宫人将家书交往使者手中,让使者送往她美丽的鲜虞国。 嫣然的宫女玉贝说:“娘娘刚刚交给使者的是什么呢?”玉贝是在小锦离去之后来侍奉嫣然的,在王宫服侍已经有十年了,她向嫣然讲述很多王宫中的往事。 嫣然说:“是家书,我刚刚写给父王的家书,王后娘娘说想把妹妹嫁给我的哥哥,我遣书回乡让父亲前去提亲。” 宫女玉贝脸色顿失,她说:“娘娘,您不知道,王后娘娘的妹妹早在年初,在您还没来的时候就赐婚给韩国公子了。娘娘,这封信万万不能发出,以免惹下祸端,您赶紧把这封信追回来吧。” 正在嫣然和玉贝准备将信追回之际,王和王后率领着众多侍卫来到她的寝宫,声势浩荡。 王后娘娘一改往日柔和的表情厉声地说:“大胆嫣然,若不是有宫门口的侍卫拦下你的家书,还真让人难以相信如此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的野心。来人,把她拿下!” 王从申王后手中接过嫣然的家书,摇了摇头,然后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那一刻,她看不清了他的表情,看不清了他离去的背影。 王后娘娘代王发号施令:“嫣然不守后宫之礼,连同父兄结党营私,并以富庶强国欺凌弱国,意图强抢韩国公子之妻,实难姑息,押入暴室听候发落。” 嫣然匆忙跪在申王后的面前:“王后娘娘恕罪,嫣然绝然不敢。” 那时候,嫣然依然没有意识到那将会带给她的鲜虞国灭顶的灾难,她只是跪在地上求申王后放过她。 在阴暗湿冷的暴室里,嫣然接到来自鲜虞国的消息,玉贝前来告诉我说:“娘娘,您的鲜虞国已经不存在了,大周王朝的数万铁骑已经踏平了鲜虞国,您所有的亲人,都已经被诛杀了。”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使得她冲开了侍卫的阻拦一路狂奔,回到她的寝宫,跑散了长发。 这是她的寝宫,这里有她美丽的爱情,和她全部的关于爱情的骄傲。然后她看见铜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绝望,长发凌乱。她知道她已不能活下去,她想到了她的还未许下的誓言。 将此时如有无穷力量的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嫣然说:“我要再世为人,以花为容,以雨为歌。我要这王宫里的每一场阴谋都走向腐朽,我要这王宫里的每一个女子都在荣耀之中死于非命;我说我定要转世为一个绝色美丽的女子来颠覆这大周王宫的一切伦常,让这一番盛景走向彻底的灭亡。” 然后,嫣然看见自己的眉心渗出血迹,慢慢长成一朵殷红的花。她在铜镜前笑了又笑。 后来,嫣然平静地走出寝宫,来到王宫的无忧湖前,她说:“美丽的大周王宫,我还会再回来的,希望他年相见,这里的一切都美丽依旧,希望这里的一切都能够承受得住我的美丽和哀愁。”那时候,月光照下来,照亮她的笑容,也照亮她的誓言。 作者有话要说: 来报到了 第7章 袅袅柳烟孤 “风吹雨过,飘零的花瓣染湿了你的背影。月光幽凉,我在山顶将你的名字念成了歌。听香楼台,是长发卷起了思念。旧时梦里,是微笑沾湿了泪珠。荒芜的古国,是为谁倾覆的思念,脂色娇艳,一路伴谁沦落了天涯。有人问过,夜色深刻,生长成为了谁的目光。最是那一句忧伤,倾了谁家的天下。” 远远的,她听到有女子在唱歌。优雅的背影,忧伤的曲调,光线黯淡的深巷,总是有颜色光鲜的身影经过,遗落下一片片难以计较的感伤逐水而去,任人拣拾。 一个国度,一怀忧伤,一世醒不了却又梦不深的魂牵梦绕。 很多年之后,她依旧记得,她有一只小船,常年飘荡在平静的水面上,上面铺满了粉色的细纱和白色的花瓣。她依旧记得那时浅浅淡淡的忧伤和心心念念的想往。 记忆难以泯灭,活在心中温柔地叫醒伤口。 褒城温润多雨,儿时的关于美丽和自由的记忆全部附丽于褒城多雨的幽暗,缠绵而修长,是这样妖娆的盛景成就了她也彻底毁灭了她。 那一年,她七岁,穿着花色的衣衫挎着一只新编的竹篮,沿着褒城狭长的街巷卖杏花。她向来只卖杏花,母亲说杏花是关于前世的记忆。褒城的杏花最会张扬声势,一枝一枝绝色倾城。 褒城有一条河,有着很好听的名字,碧水河。 碧水河穿城而过,,它是一条关于记忆和伤痛的河,水色平静,微波细澜,历经几世风雨而姿容不改。母亲说碧水河是褒城女子的泪水和目光积郁而成。 很多年之后,她才开始懂得,一个人再也遇不到另一个人。很多时候,一个人,安慰不了另一个人。 也是在很多年之后,她终于看得真切,一个女子,目光点点,经过爱情,流成一条河。 碧水河的南岸,是错落林立的群山。山林之间,杏树繁华成为一片汪洋。在每年的春季,在春季的每一个傍晚时分,她都会撑一只小船去往碧水河的南岸,碧水河上,荷田如画,如画般委婉,安静的生长在深深浅浅的水中。 父亲为她打造了一只精致的小船,她在船上铺满了香纱和花瓣。她去碧水河南岸的山上采杏花,在每个黄昏时分,柔柔的雨线飘落下来,落入水面,敲击出细碎的声响。雨线沾湿了脸庞却依旧沾不湿目光。 在褒城幽深的街巷,时常有高大的马儿在主人的扬鞭声中奔过,溅起一层层的水花。 经常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快马加鞭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张扬着显赫的家世和美丽。 她的家,就在碧水河的北岸。漆成暗红色的高大的木门,青的瓦,灰的墙,精细流畅的线条,深深的色调,和褒城所有的建筑一样,重重的负荷着往事和传说,却又紧闭着表情,让人猜不出那些曾经深刻的细枝末节呵,成为了褒城儿女幽凉幽凉的心事。 就像她的母亲,她枯瘦而苍老,常年穿着让人辨不清颜色的深色衣裙。但是她绣嫁衣,是褒城最好的绣娘。鲜红的缎面,色彩扎眼的丝线,她绣凤求凰,绣比翼双飞鸟,绣并蒂连理花。她总是表情淡定,目光专注而浑浊。 她是她的母亲,可是她却从来不曾了解她。并且在很多年之后,她越来越不了解她的母亲。 是七岁的那一年,她的眉心开始长出了一颗胭脂色的小小的痣,仿若玲珑的小花一朵。褒城的人们都说,胭脂色的痣是前世浓得化散不开的记忆,是落进今生的希冀。 那一年,她在唱歌。她唱“月色辉煌,落满长河。我在唱哪一句歌的时候遇见了你。你站在水边看荇草浮动,我站在你的身后,远远的看见你的忧伤,是什么让我不得靠近你呵。深浅世事,生生相错。遗憾的是,千年之后再次认出了你,以千年之前的距离。”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七岁时候的歌,竟然一唱就唱了一世。那时候的她也不知道,七岁时候的腔调,竟然让人一记就记了一世。 宜臼是大周王朝的太子,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的父王为他取了这个很好听的名字。他的母后告诉他说那个时候,是他刚刚出生的第二天,父王为得到他这个美丽可爱的王子而高兴万分。于是在他出生的第二天就为他取名叫宜臼,并且册封他为太子。他的父王告诉母后,告诉所有人说宜臼长得很像他,眉毛,眼睛,嘴巴,甚或是眼神。母后说那时候他真是父王的骄傲,也是大周王朝的骄傲。 宜臼的降生改变了很多事情,其中有很多是他所不知道的,也有很多是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但是有一点他自始明了,就是他一出生就成为了王朝的太子,这是父王的骄傲,也是母后的骄傲。 父王的骄傲写在脸上,他总是看着宜臼笑,总爱抚摸着他的小脸。而母后的骄傲埋进心里,她笑容得体言辞谨慎,苦心地维系着属于她的幸福和荣耀。再后来,王和王后的骄傲就成就了宜臼的骄傲。 宜臼的骄傲与生俱来,在以后的年岁里,伴随着忧伤,成就了他的一生,一生的任性和错误。这些,也是他在很久之后的后来才开始明了的。 第8章 盈盈鉴欲损 在宜臼还很小的时候,王后就告诉他很多的事情,那时候王后告诉他的很多事情他都能够记住,这源于他的聪明,他总是安静地听着王后说一些话,安静地看着她温暖的笑容。 宜臼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四岁读书,六岁习武。他是大周王朝最骄傲的太子,这些记忆永不泯灭。 宜臼的母后骄傲,但是也忧伤,她的忧伤若隐若现,以宜臼所不能够理解的方式优柔的展现。后来,在宜臼慢慢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母后的心寂寞,她的寂寞源于生活的安静和父王视线的游移。母后也是女子,有着所有女子的丰富的骄傲和自卑,她的骄傲和自卑全部来源于父王的姿态。那时候宜臼渐渐知道,父王的视线有多远,母后的寂寞就有多深切。在逐渐长大的年岁里,他深刻地理解着母后的寂寞,也深刻地感知着她的殷切。 在宜臼渐渐明白这一切的时候,王后不再对他隐瞒她的心情,她告诉宜臼她的往事,“其实每个女子都是同样的心情,每个人的记忆都永不泯灭,每个人都试图怀抱着昨天的温暖来抵御今天的寒冷,可是有些温暖,走了它就是走了,不再能够回来。” 母后目光深远,宜臼不知她在看向哪个昨天,她告诉宜臼说在以前,在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候王动用大周最浩荡的队伍最隆重的仪仗来迎娶她,王说这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个。 母后说在她刚进王宫的时候是何等的荣耀,父王是何等地信赖她,她帮父王批阅奏章,打理朝政,父王骄傲地说母后的才智绝不亚于朝堂之上的男子。 可是后来,母后长长地叹着气:“可是后来,那一切就渐渐地远了,就不复当初了。其实这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人心之间的距离,很多时候,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不能再说什么,一颗心就这样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人心远去,万劫不复。” 后来宜臼开始理解了母后的沉默,但是也有很多他始终不能知道,有很多他越来越不明白。比如母后她从不从无忧湖经过,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后就一再叮嘱他不要去无忧湖边,她说那里阴气太重,很多人都是死在无忧湖里的,母后说那里太危险了。那时候,每次当她知道宜臼去过无忧湖边的时候都会大发雷霆,都会重重地责罚宫人们,然后又总是紧紧地抱紧他。他向来不知道母后为何如此紧张。 再后来,在宜臼八岁的时候,他就听见了一个传说,原来这么些年来,宫人们都在私下里传说着,他们说在十几年前,这王宫之中生活过一个女子,她非常美丽温婉,可是后来她死了,是跳进无忧湖自尽的,她死后眉心有一朵红色的花,鲜血一般诡异,可是每个人都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明媚,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人们说在她死之后,无忧湖的湖面经常出现一张笑脸,那张笑脸在清莹的月光中慢慢模糊,最后只剩下一朵殷红的花。他们说这王宫之中所有的人都害怕无忧湖的夜晚,都害怕夜晚的红色花朵。 但是宜臼并不相信,这王宫之中总有太多的传言了,几百年的时间,来来去去数万人,人心难平和碎语闲言早就已经汇成了海洋,风生水起。宜臼经常忘记母后的告诫而去看无忧湖的月色,经常在清冽的月色中寻访艳丽的牡丹,他总是不自知的害他的母后异常紧张。 宜臼见过他的外公,在每年父王寿辰的时候,他的外公申国公都会从遥远的申国带来最为丰厚的贺礼前来朝拜。记得那一年的宜臼刚刚四岁,穿着华贵的袍子坐在母后的怀里,母后轻轻地告诉他说:“宜臼,你看,那就是你的外公申国公。”宜臼顺着母后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个穿着深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站在大殿之上,那就是他的外公。 然后母后告诉他说:“申国有着美丽的土地和快乐的子民,那里四季花开。宜臼你看,你的外公送给你父王的礼物在所有的诸侯国中最为丰厚呢。” 宜臼深刻的记得他的外公,他穿深色的长袍,面含威严的脸庞,油亮的长发束起,夹着些许的白色,但是丝毫不掩他的威严,然后申国公看到宜臼,就开始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一直在看申王后和宜臼,一直面含着微笑。 王也很高兴,因为申国公的致辞,申国公走到大殿的正中央说:“王千秋万岁,一世英名,大周王朝万民安居百代兴盛。且小太子宜臼是如此的伶俐聪慧,长大之后,必定也如王一样,英明决断,实在是大周之福,江山社稷之福!” 所以在宜臼十岁的那一年,他就代表他的父王和母后去往申国,带去父王赐给外公申国公的众多财物和荣耀,带去大周的恩泽。那时候他一路经过许多的国家,亲眼看到许多大周子民对河山的无限赞美。 在母后的故乡,在申国,宜臼在万民的欢呼和仰望中走进了申国的宫殿,走到他的外公申国公的身边,那时候申国公带领着他的臣民们跪在大殿上迎接来自镐京的尊荣,宜臼走上前去扶申国公起身:“申国公请起,我代父王来看望申国的百姓,也为申国的百姓祈福。” “多谢王,多谢太子殿下。”申国公跪在宜臼的面前虔诚的高呼。 那时候宜臼从申国返回镐京,沿途中他听见人们传说着褒城的温暖,然后他就执意让浩荡的队伍先行,他要去看看褒城的美丽,于是他带着侍卫落英去往褒城,落英那时也只是一个弱冠少年,但是他武艺高强英勇无敌。 第9章 萋萋雨杏初 在褒城的温暖和美丽中,宜臼看到一场柔软的雨,看到高大的城墙和深色的青苔。然后在狭深的街巷里,他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儿,她那时候真的还很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但是却十分美丽,她的美丽直接而又含蓄,直接于她的五官,含蓄于她的表情。她手臂上挎着一个花篮,花篮里装满了杏花。 “这位小姑娘,你的花卖吗。”宜臼的马车迎面驶来,棕灰色的骏马,色泽华丽的帷幔,宜臼一袭白衣自马车上跳下,他的头顶,有白色的鸟儿盘旋而过。 她静静地看着他跳下马车来,站到她的面前。她说:“卖。” 宜臼说:“你的花我全买了。” 她将篮中的杏花用宜臼递过来的丝绢包好,全部放在他的马车上。他没有数直接将钱袋放在她的竹篮里。他说:“小姑娘,你的杏花很美,就像这里的春雨一样。”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径直将钱袋中的钱币一一数来,然后她把钱捧在手心里:“用不了这么多钱。” “你是褒城的人吗,你叫什么名字。”然后宜臼看见她的眉头长着一颗胭脂色的小小的痣,让她的美丽更多了一分灵气,也让她的神色加深了一丝忧郁,她还那么小的年纪就已经那么美丽。 “公子,你给的钱太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你刚刚在唱歌,对吗?” “我没有名字。”她微微地笑着,而后说:“父母亲都叫我丫头。” 宜臼一脸平静,而后走回马车拿出一束微亮时分由城外河中采回的一束蒹葭,走到湄姝的身旁:“没有名字,你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你听过那一支歌没有,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她摇摇头,然后抬起头看着宜臼,说:“没有听过,褒城没有这样的歌。” 宜臼说:“小姑娘,有个名字最适合你不过了,也只有你才配得起这个名字,你以后就叫湄姝了,赠你蒹葭一束,望你记得今日的相逢之缘。”边说着,宜臼将手中的蒹葭递到了湄姝的手上。 湄姝的笑容自眼角幽幽的溢了出来,却不再说话,只是将那束蒹葭整齐的放入了她的竹篮里。但是宜臼知道她的喜悦。他只是不能够理解,她还那么小的年纪,何以如此淡然。 宜臼接着说:“我会记住你的,记住你眉头的胭脂痣,只要见到它我就会认出你,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她微笑,而后说:“好,那我就记住今日的相遇。” 然后她看向天空中的那些鸟儿,问他:“那是什么鸟儿,为什么会如此地纯净?” 宜臼告诉她说:“那是鸽子,白色的鸽子。”他说鸽子带去他平安的消息,带给他的亲人。 看着宜臼认真的眼神,她不再说话。之后她挎着竹篮离开,离开了那天傍晚时分的缤纷细雨。 路过一家裁缝店时,她走了进去。她知道,这是褒城最好的裁缝店,褒城最美丽的女子都穿这里的衣裙。她用所有的钱换得了一身崭新的粉色衣褂,光鲜的色泽,精致的花朵。 她悠然地踏着步点款款而行,从小她就知道,美丽是一个女子的姿态。即使没有人关注,她也步步生莲,她知道她身上终将凝聚所有人的目光,褒城所有人都知道关于她的美丽。 回到家中,母亲正在院落中间摆开绣架绣一枝牡丹,牡丹富贵,倾城娇艳。母亲听见她进来然后抬起头来。问她:“丫头,谁给你买的新衣服。” 她用心地摆弄着家中的两株杏花,没有回答母亲。片刻之后她才说话,她说:“从今以后我有名字了,整个褒城最好听的名字,像一支歌一样。”她说她叫湄姝。 母亲说:“丫头,我在问你,你的新衣服是哪里来的。” 她说:“我叫湄姝。” 后来母亲和湄姝都不再说话,她从小就和母亲话不投机。 在那天的细雨中湄姝说:“母亲,我是你们亲生的女儿吗。” 这是湄姝第一次问母亲这个问题,在她七岁的那一年,她问她的母亲她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那时候,她的话总是未经修饰,直指人心。 儿时的湄姝总是仪容整齐表情干净目光直接,有着不同于一般孩子的微妙心思。 湄姝看到母亲的绣架轰然倒地,那朵牡丹颓然落到了地上,母亲站起身来,她说:“是,当然是。怎么会不是呢?你是不是听到别人说什么了,你不要随便听信别人的传言。” 然后母亲叫她湄姝,她开始叫她的名字,她说:“湄姝,你是我的女儿,我最美丽的女儿。” 沉默之后,湄姝说:“可是人们都说我是碧水河里生的,是碧水河里长出来的妖精。”她轻轻地说着。 儿时,湄姝总是感觉到委屈,以纤细的心思感悟到所有的不如意和委屈,但是从小她就懂得隐忍和克制,她从不会轻易地吐露出她的不快乐。这是第一次,她讲出了缠绕许久的疑惑。 这时父亲从外面走进来。他说:“孩子,你怎么会不是我们的亲生的女儿呢。记得你出生那一年,那是七年前了,那年的春天褒城大旱,接连半年没有下一滴雨,褒城的土地都快要干裂了,碧水河的水也落下一半儿。风一吹过,稻田里一片细碎的禾苗断裂的声音。直到你出生的那一天,你的一声啼哭,天就开始下雨了,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碧水河的水就又涨起来了。” 父亲也叫着她的名字,他说:“湄姝,你是碧水河赐给我们的,也是赐给褒城的。”父亲边帮母亲扶起绣架边说给她听。湄姝看见父亲灰白的头发和弓着的腰,她依旧沉默。 母亲语调深沉,她说:“湄姝,褒城的多雨是你带来的福祉,你是碧水河赐给我们的女神。” 第10章 缈缈蒹葭香 湄姝依然在每个春天的傍晚去碧水河的南岸采杏花。褒城的雨,碧水河边的杏树林子,碧水河里的鱼,它们常年睡在同一个梦里,梦境温软而哀伤。水,是苏醒之后的冰,带着前世冰冷的记忆。 人们说碧水河的水是不能够沾身的,是从忘川流出的毒,一旦沾身,便记忆尽失。 在褒城,一路之上宜臼都在听褒城的歌,那些美丽而忧伤的歌。在远离褒城之后,他就遗忘了那些歌的词句,只深刻的记得那高昂而悠长的曲调,唱响了缠绵的风声。 后来宜臼回到大周的王宫,回到父王和母后的身边。自他去过申国之后,父王就经常让他去往大周的各个诸侯国,代表王广布恩泽。宜臼四处游历,走遍了大周的万里江山,却再也没听到过像褒城那样的美丽的歌。 褒城那美丽的曲调在他的心中逐渐模糊,却又在模糊中逐渐深刻,宜臼用尽心思地回忆着那曲调的悠长和曲折,还有那卖杏花的小女孩儿湄姝的美丽和忧郁。 回到王宫的之后,宜臼依然如从前一般,经常在王宫之中陪在王后的身边,陪伴着她的沉默和悲伤。她穿着色泽华丽的衣裙,梳繁琐好看的发髻。 宜臼试图给她安慰,他说:“母后,您的样子真美丽。” 王后温柔地笑着,她说:“宜臼,母后真的好看吗?” 宜臼说:“是,母后是天下最美丽的人。” 王后抚摸着他的脸,她笑着说:“宜臼,那以后母后也为你娶一个像母后一样美丽的女子做太子妃好不好?”那时候,宜臼已经长到像王后一样高,王后抚摸他的时候不再弯下身子。 宜臼说:“好啊,那就一言为定。”然后他再次想到了在褒城遇到的那个卖杏花的小女孩儿,想到她那张透着灵气和忧伤的小脸。 宜臼告诉王后说,“我十岁时候,在褒城遇到了一个很美的小女孩儿,她长得就像不染纤尘的小仙子一样美丽,但是她还很小,我以蒹葭为信,等她长大了,我就要娶她做太子妃。” 王后笑得很温柔,她说:“好,等她长大了,母后替你把她娶进王宫,让她做你的太子妃。” 那时候宜臼很高兴,“母后您要记住您说过的话。” 王后点头,她说:“一定。” 褒城的人依然在传说。那个卖杏花的湄姝,她是水里长出来的妖精,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用眼神勾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妖气。褒城的人语气淡定,言辞刻毒。 从七岁那一年的那场春雨开始,她拥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伴她一生,伴她一生的美丽和错误。 傍晚时分,湄姝在碧水河岸解开小船,准备去往南岸采杏花。这时候,两个人策马来到她的身边。她认识他们,这是褒国的大将军宁将军和他的女儿宁安,在褒国,每个人都知道宁安的飞扬嚣张,她拥有一支她父亲给她做的皮鞭。 “父亲,就是这条船。”宁安和她的父亲从马背上翻下。 “好,你稍等父亲一会儿。”宁将军弯着腰好言劝着。湄姝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宁将军走到湄姝的面前,他蹲下身子,“小姑娘,我的女儿看上你这条船了,你把这船卖给我们吧,多少钱都可以。” “不,这是我的父亲亲手给我做的,我不卖。” “或者,你想要别的什么也可以,只要我能够办到。”宁将军对女儿的宠爱是褒城人尽皆知的。 “我说过了我不卖。”然后湄姝径直撑着她的小船去往碧水河的南岸。 湄姝依旧挎着竹篮走入古旧的深巷,古巷深深,深入每一个隐秘缠绵的故事里,不能深究。那些细枝末节是绽放在沧桑俗尘中的花瓣,一层层开放又一层层落败,轻轻一点碰触,便飘落成为满眼灰烬。花朵是枝叶生长出的殷切,前世今生,四季沦落梦不落。 在经过了两天的平静之后,一个傍晚,湄姝看到骑在马上的宁安用皮鞭指挥着几个少年用石块砸她的小船,宁安边向他们的身上挥舞着皮鞭边喊着:“快点,把她的船砸沉下去,她是妖精,她的东西都有毒!” 那几个衣冠整齐的少年在宁安的指挥下用力的砸向她的小船。湄姝跑到他们的面前,护住她的小船,然后用坚定的目光看着高高的骑在马上的宁安。 宁安惊愕的看着她的目光,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继续喊着:“你们都别被她迷惑了,快点砸!” 又一块石头上去,湄姝的小船在水面开始剧烈的摇晃,并且开始下沉。 湄姝顾不得其他,跳进水中去救她的小船。但是由于小船里装了太多的石头,她的力量不足以将它救起,只得将它抛弃,独自从水底游走,因为她不想再看见宁安。 当她游了很长一段之后,来到岸边,将头探出,水顺着她的长发流下,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此时是何等的狼狈。睁开眼睛,湄姝看到岸上站着一个女子,就在她的面前,十二三岁的模样。她似乎是吓了一跳,但是须臾之间,她笑着将手伸给湄姝想拉她上岸。 湄姝也笑着,然后将依旧淌着水的手递在那个女孩的手中。 “湄姝,你的衣服全湿了,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吧。”她看着湄姝一直滴水的衣服。 “不,我不想换其他的衣服,我只有这一件最喜欢的衣服。”然后,湄姝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将衣服上的水拧干,之后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湄姝?” 那个女子柔柔的笑着:“除了你,还有谁能够想碧水河里的鱼一样呢?除了你,谁还能如此美丽。” “那你叫什么名字?” 湄姝歪着头。 第11章 窃窃痴心付 “倾仪。不如,我们去我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一件与你的相似的衣裙,只是从来没有穿过,我只穿碧色,像你一样固执。”倾仪拉起湄姝的手说。 倾仪的房间是一色的翠绿,翠色的帘帐,翠色的屏风,像是一种精致的忧伤和冷静的落寞,一眼看出去,透过雕花的木格窗子,便可看见庭院之中盛开着大朵大朵如玉温润的白色的花朵。 湄姝独自笑笑,然后换上了倾仪为她找出来的一套依旧崭新的粉色衣裙。 倾仪说:“湄姝,我们都是一样的女子,从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虽然你的年龄还小,但是我听说过你的眼神和手势,我知道我们都是同样的人。” 湄姝帮倾仪把花养在翠色的玉瓶里,然后放于桌案上。杏花冷静的立在碧色的背景前,平添了一抹清冷的色调。 倾仪读书,她的书案上,错落的摆放着一卷卷厚重的竹简。她微微的低下头,目光柔和的垂落在竹简的字迹上。 就在倾仪送她出门的时候,湄姝看见了一个少年走进门来,他看见她,同样惊愕的表情。他就是刚刚砸她的小船的少年之一。 “倾仪,你认识她?” “哥哥,她是我的朋友,你也认识她吗?” “宁安小姐说她是妖精,她是碧水河里的长出来的,而且我们刚刚明明看见她在碧水河里淹死了,但是她现在却出现在我们家,并且就算她还活着,也不应该还记得以前的事,你说她不是妖精是什么?”倾仪的哥哥一脸坚定。 “难怪父亲说你是猪脑子,这样的话你也信。”倾仪满脸的不屑一顾,然后送湄姝出门。 湄姝的父亲又为她重新造了一条小船,船舷上雕刻着杏花的模样,他也说她是碧水河赐给他们的女神,与母亲言辞一致。 那一年,湄姝十岁,花瓣半开犹敛的年纪。 在之后的日子里,湄姝经常去倾仪家送花,把姿态最美的一支送给她。她也是喜爱杏花的女子,一如她一般。倾仪说喜爱杏花的女子都如杏花一般轻柔,冷静。 倾仪是生于褒国长于褒国的女儿,她的父亲是晋国夫人的哥哥,拥有钱财,家奴,庭院,还有一支气势庞大的乐队。他在十五年前来到褒国,并不再离开,他娶了褒城最美丽的女儿为妻。 在后来的时间里,倾仪的哥哥铭霖不再相信湄姝是妖精,他也说她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 倾仪表情高贵谈吐雅致,她问湄姝说:“湄姝,你能不能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认出一个人。” 湄姝摇摇头,说:“不能。” 倾仪说:“湄姝,那你有没有尝试过努力地忘却一个人,然后又努力地回忆那个人。” 湄姝安静地看着倾仪,看入她的目光里,她的目光里落英缤纷,漪波点点。湄姝说:“没有。”然后微笑。 那时候,湄姝总是有很多事情都不懂得,那时候,她总是微笑。 铭霖已经渐渐长出胡须,湄姝和倾仪经常在旁边小声的取笑他。 倾仪说:“您看他的样子,丑死了,就像是一只山羊。” “不是,不像山羊,像是一只猴子,他摸下巴的动作,就像是一只猴子。” 铭霖在她们的嘲弄中羞涩难耐、坐立难安,就更像了一只猴子。 铭霖说湄姝,你是倾仪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从今以后我保护你。 那天,和铭霖走在路上,宁安和那几个少年骑着马迎面而来。在他们的面前,宁安他们停下来。 “我说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跟我们出来,派人去请都请不到,原来是跟她在一起。我说你们都看好了,这就是妖精的下场!”宁安说着扬起皮鞭向湄姝打来。 铭霖上前一步用手抓住了扬向湄姝的皮鞭:“宁安小姐,别太过分了。” 宁安气急败坏地喊:“大家都看到了,铭霖已经被妖精勾引住了魂魄!” “铭霖已经被妖精勾引住了魂魄了!”一群少年此起彼伏的呼应着,然后随着宁安双腿猛加马腹呼啸而去。 倾仪也是一个安静的女子,款款如歌,目光悠长。倾仪唱歌,唱褒城所有的忧伤成歌。她的目光有时很重,重得像是能滴出水来,有时候又很轻,轻得让人捧不住。 很多时候,倾仪会和湄姝一起泛舟碧水河上,她穿各式色彩清冷的碧色衣裙,从容的包裹着她的不能掩抑的忧伤。 褒城的人们依旧私声的传说,湄姝是碧水河里长出来的妖精,即使碧水河也不能够夺走她的记忆。他们都不敢靠近碧水河,不敢靠近她的小船。但是倾仪不一样,她说她们是一样的人。 倾仪说,她喜欢和湄姝站在一起,她说湄姝有着与年龄不相匹配的心情和智慧。 “湄姝,你有没有在盛大的节日里观看过一整班乐师的演出?那浩浩荡荡的场面缤纷繁华。可是有一个人,再多的人,再隆重的乐声也淹没不了他,他的面容就像新盛开的芙蓉花一样明媚。但是不能看他的眼睛,因为一不小心就陷落入他忧伤的神色中,他的目光就像是深渊一样。” 倾仪说这世上,一个人总是另一个人的深渊。那时候,倾仪说的很多话湄姝都不懂,倾仪的话总是词句斟酌,字字珠玑,一如她的面容一般美丽,湄姝很喜欢听倾仪说话。 倾仪说:“那个人,我只见过他两次,但是我一眼就能够认出他来。” “等下一次我家有奏乐的时候一定请你前来观看,我把他指给你看,而且,听说他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乐正子长。” 倾仪说:“湄姝,来,你坐下,我给你讲一段故事吧,一段魂梦难忘的故事。”然后她开始讲述,她说:“每一个故事的起始都是惊人的相似,不同的只是后来。是寂静,寂静到安然,所以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以她最美丽最多情的姿态。那时候,他在弹琴,在风雨喧嚣的街口。” “琴声悠远,很多人在听,很多人在行走。他却全然不去理会,只一心弹着曲子。我轻提着裙角走在街上,然后我就看见他了,他那时微微低着头,长发垂下散落在胸前。他的眉毛浓密而修长,直入鬓角,他的目光垂落在琴弦上,从容而且悲伤。后来,他就看见了我,然后他就换了一支曲子,一支更加牵动心魂的曲子。” 第12章 离离幽怨长 其实,那时候的湄姝很多事情都不懂,那时候她还不太了解倾仪的心思,不太了解她细碎的喜悦和隐秘的思念。 那一年的春天,整个褒城的杏花携着前世今生全部的关于幸福的细碎的感触,和饱满的忧伤绝然绽放,用尽了通身的渴望,声势浩大地宣告着关于企盼的殷切。那年春天的杏花开得异常繁盛,不自知地在烟雨寒色中涂抹成一场关于死亡的盛宴。杏花缤纷,落在他曾经依傍的土地上,用最终的深情仰望着绮丽异常的曾经。 倾仪说:“后来,我在我的家中见到了乐正子长。他已经做了我家的琴师。那一天上元灯节,五色缤纷的灯开满了整个夜晚,我坐在长廊里远远地倾听着那场声势浩荡的演奏,因着水音,分外的清澈。我看见乐正子长,他坐在乐队的中央位置,在明明灭灭的烛影摇曳中,他面目沉静,用最动情的指尖演绎着那场盛世繁华。” 湄姝安静的坐在倾仪的身边。她看见倾仪的表情,矜持但是骄傲。她第一次开始有些懂了那种小女儿的骄傲和殷切。 后来,湄姝在倾仪的家中见到了乐正子长。那天是倾仪祖父的五十大寿,在大寿庆典上,她见到了倾仪所说的那个琴师。 倾仪拉着湄姝的手,她的手温凉温凉的,手心沁出细细的汗珠。然后倾仪悄悄地用食指指给她看,毕现出小女儿那欣喜和矜持的全部心情。倾仪悄声地说:“湄姝,你看,在中间拨琴的那个人就是他。” 湄姝抬起头看着倾仪的眼睛,她的眼波流转,经过恢宏的乐声,流成一条宽广的河。然后湄姝就在倾仪的目光里看见了乐正子长,看见他诗一般明媚的脸庞。乐声错综中,她如倾仪一样,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他的目光携着琴音从人群中款款走出,投落在庭院中间的砖石上,照亮了砖石的纹理。 倾仪握紧了湄姝的手,她说:“湄姝,你看子弦,我知道他在看我,即使不曾看他我也知道他在看我,因为我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明媚而忧伤,那是因为记忆。” 记忆,再次有人向湄姝提及记忆。倾仪说记忆滋生忧伤,在记忆的土壤里,忧伤而安静地开出疯狂的花朵。 碧水河静静流淌,从西而来,往东而去,从褒城穿城而过。母亲说碧水河里的鱼是碧水河关于爱情的往事和念想,它们失去了前世关于爱情的记忆,碧水河的水经过它们的身边,将记忆一丝丝的还给他们。 母亲说:“湄姝你看,碧水河的鱼从不成群也从不落单,它们总是两两相伴,你看游在左边的是男子,陪在右边的是女子,它们永远记得回家的路。”母亲说话的时候眼睛望向深处,湄姝看着母亲,却总是看不懂她那鲜为人知的忧伤。 母亲的眼神浑浊但是深沉,她告诉湄姝:“两个最应该在一起的人历尽世事艰辛而不能相守到老,所以他们就化作了鱼,一个,永远活在另一个的视线里。” 那时候的湄姝总是想问母亲一个问题,她想知道母亲的曾经一样明净无虞的年少,但是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然后她说:“母亲,是不是每一个褒城的女子和男子都可以化作鱼,以鱼的姿态相守。” 母亲说:“碧水河里的鱼,游呵游呵,它们想寻回前世所有的记忆和思念呵。” 那时候,湄姝和倾仪经常去碧水河的岸边,她们在曲折转合的石岸上或坐或立,她们安静地看鱼,看鱼的思念。 那一天,湄姝依旧坐在高大厚重的城墙上唱歌,唱褒城动情的歌。 湄姝独自坐在城墙上唱着歌,微微地笑着。城墙厚重,历尽人事,却依然保持着沉默的姿态,她喜欢这种深刻。 那一天远远地,她看见倾仪一路走过来,倾仪的脚步有些急,摇松了云鬓,却也全然不顾。然后,倾仪走到她的面前,湄姝微笑,倾仪一定是丢失了心爱的东西。 之后,湄姝从城墙上走下来。 倾仪紧紧地握住湄姝的手说:“湄姝,你经常在城墙这里,你有没有看见子长经过,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去往的方向。” 湄姝摇摇:“没有。” 倾仪说她找遍了整个庭院也没有找到他,后来有其他的乐师告诉我说他已经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在两天前。倾仪说:“湄姝,你陪我去找他,我们找他回来。”倾仪满脸认真的表情,让湄姝再次微笑。 湄姝看着倾仪,说:“好呀,只是我们去哪儿找他呢,天下之大,要如何才能寻回一颗早已远离的心呢?”她的话总是直指人心。 倾仪垂下目光,重重地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那一年湄姝十二岁,慢慢开始懂得倾仪的心情,她的梦想和绝望。 从那个时候开始,倾仪再不肯多出门,她经常在窗前写字,写在竹简或是丝帕上,写好之后她拿给湄姝看。她的字笔画繁多,字句冗长。 湄姝问她:“倾仪,你写的是什么,这么多的字。” 倾仪说:“是歌,是褒城关于相遇和相忘的歌。”倾仪终于是没有去寻找乐正子长。 是从那时开始,倾仪就不再多唱歌,但是她写很多。十五岁的女子,已然全部知晓爱情的秘密,它的狂热和悲伤滑过心间,唤起温柔的疼痛。 有时候,湄姝会倚靠在门口看母亲绣花草,绣在鲜红的嫁衣上。母亲说:“湄姝,你不要感伤,碧水河一定会保佑褒城的女儿。” 母亲叹一口气,然后她说:“如果两个最应该相守在一起的人最终没能在一起,他们就一定会化作碧水河里的鱼。” 湄姝说:“母亲,如果很多年之后,他们化作了鱼,还彼此相识吗。” 第13章 陌陌花梦慕 母亲说当然可以。母亲说:“两个人,即使隔再远的时间,他们也一定会认出对方的,褒城的儿女们都是有神灵保佑的。” 湄姝再次去碧水河看鱼,她看鱼的眼睛。她从它们的眼神中看到现世的安稳和快乐,还有,前世记忆的伤口。 在归家的途中,湄姝在墙角看见了宁安和她的少年随从,其间也有铭霖,他们乘着马刹那间远去。在铭霖的劝说下,宁安已经不再坚持叫她妖精,但是她依旧不肯跟她说话。 倾仪的家中,来自晋国的使者送来了她的姑妈晋国公夫人的亲笔书信,晋国公夫人说晋国和郧国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儿,褒国公果然不惜触犯王的威严也要帮他的盟友庸国公分辨,现在已经被王扣押了,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攻入褒国。为今之计,晋国公希望倾仪能够入宫,博得王的宠爱,以求对所谋之事有所助益。 倾仪坐在父亲的面前,深深地沉默着,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肩负这样的使命。前途漫漫,何去何从之间,她该如何呢?那他呢,她的爱情呢? 家国前程之间,可否容得下这一颗小小的女儿之心呢? 父亲看着倾仪沉默的姿态,而后说:“倾仪,你一向是个聪慧无比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能将一切都做到最好。” 倾仪依旧沉默着,并不给父亲任何形式的答复。 褒城的细雨依旧在每个傍晚时分如约而至,缤纷着这满城的烟色。湄姝依旧唱着高调的歌儿沿着褒城深深的街巷卖杏花,她依旧将最丰美的一支送到倾仪这里来。 倾仪的房中,翠色依旧,没有了往日的细微的欣喜和不安的猜测,更加突显出一种冷静。书案前,湄姝帮倾仪整理笔墨,倾仪在写字。然后她问她:“湄姝,你说我美不美。” 湄姝微笑,她说:“美,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 倾仪说:“两个美丽的人是不是应该在一起,他们还会不会再相遇呢?” 湄姝再次微笑,说:“会,即使历尽灾难,他们也一定会再次相遇的。” 然后倾仪暗下目光,她说:“如果不能,他们是不是可以化作碧水河里的鱼?” 倾仪终究是没有相信她的话。她告诉倾仪,她说:“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我们都是被神灵保佑的孩子。” 许久之后,倾仪说:“湄姝,你觉得嫁衣上绣什么图案最好看。” 湄姝静静地看着倾仪,然后开始微笑,越笑越落寞。她说:“倾仪,你穿什么都好看。” 后来湄姝说:“倾仪,你要嫁给谁,那个人,我认识吗。” 倾仪没有说话,她微微低着头自顾自地写着字。那时候湄姝不认得她所写的很多字,但是她依然知道她在写什么。 写完一篇之后,倾仪仰起了头,然后她也开始微笑。后来笑意慢慢从倾仪的脸上落下来,她说:“我要嫁的人是整个大周王朝最为尊贵的人,是大周王朝的王,是天子。” 湄姝问倾仪,“那他长得什么样子,好看吗。” 倾仪说:“不知道,也许,也许他还很年轻吧。” 湄姝说:“倾仪,如果你执意,我会让我的母亲为你绣一袭嫁衣,她是褒国最好的绣娘。我让她为你绣最炫目的图案,用最刺眼的五彩丝线,绣双凤连环,只有这样才配得起你的美丽和高贵,才配得起你的一腔情意。” 那时候,倾仪在摆弄一支杏花,她手势温柔地将花瓣一片片撕下,历经一番无望的飘零之后,就落满了一地的往事前尘,爱恨已过。倾仪说话,她说:“想想也觉得可怜,满腔早已不合时宜的热情无处安放,必须要一身锦绣来埋葬。” 后来,湄姝一直在想,很多年。 湄姝对母亲说:“倾仪要出嫁了,我想请母亲为倾仪绣一袭嫁衣。” 母亲点头说:“好,那我帮你为她绣最漂亮的嫁衣。” 湄姝说:“母亲,你不问问她是要嫁给谁吗。”母亲表情淡定,然后她向她微微地笑着。 母亲说:“是谁都一样。”母亲的那一个认真但是浑浊的笑容让人难以理解。 然后湄姝的母亲开始为倾仪绣嫁衣,绣这几十年来她绣过的最奢侈华丽的嫁衣,细细的纯色的丝线配上鲜丽的红绸,让人感到晕眩。那时候,母亲的眼睛已经很不好了,她说无论什么时候,眼前总是一片细雾弥漫,阳光强烈的正午,她看什么都是一片白色。 但是后来母亲开始微笑,她说有时候,她反而依稀能够看得见很多年前,母亲说那时候她在梳妆,穿着浅色的长裙,裙角曳地,划过满地花开花落的清澈无遗,她说她那时候长发垂下,垂至腰间。她在一片轻轻的白雾间看见曾经的那些云淡风轻。 湄姝看着母亲,她弯着身躯伏在绣架上,眼神分外的专注,她一针一线地绣着,用积郁了一世的深刻细细描画着记忆的纹路。 她看着母亲,她的皮肤粗糙,肤色黯旧,在那辨不清颜色的衣裙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憔悴。她看见她那浑浊的微笑。借着鲜活的记忆,在现世的波折里随遇而安。她的记忆之中,是哪个清晨,遇上了那一场细雨,然后就纠缠不清了。 倾仪出嫁的那一天,湄姝远远地站在碧水河的石岸上,倾仪在登上马车的那一刻看见了她,然后她站在马车的前面迟迟不肯进入车厢,她将头转向湄姝,虽然离得很远,但湄姝依旧能听见她在说话,她在轻声的叫着湄姝的名字,用她温柔的声音。 她说:“湄姝,以后不能再见面了,但是我时刻都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只要褒城的杏花依旧开放。” 倾仪说:“湄姝,我们都会快乐的是不是。” 湄姝看着倾仪,然后开始微笑。她说:“倾仪,你会快乐的。我们都是褒城美丽的孩子,我们都会快乐的。”然后她向倾仪挥手告别。 第14章 琼琼燕草瘦 时光是一片冗长的乐章,七零八落的布满了奇异的音符,浩浩荡荡地铺陈开满篇的绮丽和荒凉,整整三年的时间,湄姝一直在想,是怎样的一个命数,一场相遇,一次别离,荒芜了一世的心,不能幸免。 倾仪离开之后,铭霖仍然来找湄姝,他把倾仪遥寄的家书给她看,倾仪说在深宫之中,每一个微笑都沾满了尘埃,每一滴泪水都隐着血色。 倾仪在家书中屡屡提到湄姝,她说,湄姝,以后,你不要像我一样,你以后就留在褒城吧,然后她在信中问她,铭霖有没有健壮一些,还是像以前一样吗。 湄姝看着眼前的铭霖,他已然长成一副大人模样。 在湄姝十四岁的那一年,母亲依旧面色平静,她告诉湄姝说:“湄姝,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见了,我要为你绣一件衣裳。” 母亲说整整十四年,她还从来没有为她的女儿绣过任何一件衣裳呢,她说:“湄姝,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可是我就要看不见你了。我要为你绣一件最美丽的衣裳,粉色缎面,兰草满袖,忍冬绕肩。” 那一天同样黯淡的傍晚山色中,湄姝依旧去碧水河南岸的山林采杏花。早春时节,满山遍野的绿色费尽了通身的心思,开出细细碎碎的五彩的花朵,不温不火的温暖着褒城女儿的眼神。 然后湄姝想起一些事情,那些浓重的情节和苍白的记忆。放远了目光看过去,隔山隔水,她看见一脉温暖的颜色遥远地流过。俯下身子,湄姝采下许多的娇俏的花朵,用几缕开着浅色小花的柔软的枝条编扎成一个美丽的花冠,然后散下长发,将花冠戴在长长的头发上。 碧水河的水面,湄姝的长发及膝,安静的垂落下来,垂落下满怀浅浅的惆怅。那时候,她在唱歌,提高了音调咏唱着褒城女儿的未曾开始和早已结束。 然后她看见一名少年,着一身暗红色的长袍,她看到他沉默轻闭的嘴角和长发飘动划过的忧伤的弧线,然后湄姝的眼神一转,便看见了他如画的眉眼。她站起身来,然后以眼神拂起一缕细风,说:“这位公子,你看今年的杏花开得真美,你也是上山来采杏花吗?” 少年停下急行的脚步,他看到了湄姝的目光,然后他问:“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生得如此娇艳。” 湄姝莞尔一笑,她说:“我是湄姝,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然后她语调婉转地问他:“公子你呢,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仲杞。”他简短的回答湄姝。 “公子,你看这林子,春意灿烂,可是你的脸上何以写满了忧伤呢。” 仲杞说:“姑娘,你可曾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忧伤就能释怀的?” 湄姝摇摇头,然后安静地笑了笑。她说:“公子,你可是要远行。”她专注的看着眼前这个名叫仲杞的男子,似笑非笑。 仲杞说:“是,我将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湄姝说:“那里可是没有忧伤,没有花开花落无常。” 仲杞说:“有。”他说:“也有,但是我必须要去。” 湄姝说:“公子,不知道那遥远的地方是不是也盛开杏花,送你一束,望你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阴色的褒城依然无边丝雨细如愁。湄姝依然在每个傍晚时分泛舟去采杏花,然后在每一个清晨深深的巷子里去卖杏花,每个清晨和傍晚,都是相同的雨色,相同的纯粹。褒城人都爱杏花,杏花是雨水滴落下的阴郁,是褒城延续至今的悲观。 持续的阴雨让母亲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她将绣架搬出了门外,借着阴湿的光线在粉色的缎面上绣着,她手指灵巧,神色凝重地将嫩绿、鲜红、粉白运用地活色生香,针针线线抵死纠缠。 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后来她让湄姝帮她辨认那些色彩相近的丝线,她每绣几针都要闭着眼睛休息好一阵子。母亲在微笑,她说:“湄姝,你穿这件衣服一定很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母亲一直在微笑,在她将最后一针穿过衣袖的时候,她将手中的针线慢慢放下,放在满是五彩锦绣的衣袖上,她说:“湄姝,你帮我把这根丝线压平整,不要让线头露出来。” 湄姝从容地接过那件衣服,将嫩绿的丝线压的平平整整。 湄姝说:“母亲,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每天把褒城最美丽的风景最动人的故事讲给你听。”她看见母亲的笑容,她的笑容的背后,忧伤一字一句的拼写成了诗句。 母亲说褒城的故事太多了,褒城女儿的心都瘦了。 在宜臼十七岁的时候,王安排他跟随大周王朝最英勇的孟将军出战南疆的荒蛮之地。在两个月之后,他们凯旋归朝。 在这两个月之中,宜臼知道了战争的艰辛和残酷,也见识了大周山河的美丽和大周将士的团结和英勇。他随着众多的将士们完全地领略了胜利的狂欢和骄傲,宜臼也在将士的欢呼声中知道了身为一个太子的荣耀。 在王为孟将军和宜臼准备的庆功宴上,在王和王后的面前,在大周朝所有的臣民面前,孟将军认真地说起宜臼的聪慧和果敢,他说:“王,太子殿下不再只是一个孩子,而是大周王朝最让人骄傲和敬仰的太子,我们每一个将士都深感于他的勇猛,他无愧于所有将士的楷模。” 那时候王和王后都很高兴,王再次当着众多的臣民夸宜臼:“宜臼不愧是我的儿子,威武勇猛、血性方刚。” 王后坐在王的身边温柔地笑着,她说:“王,您看宜臼多像您年轻的时候呀,尤其是当他笑的时候,就像是当年的您站在了面前。” 王也笑着,他说:“是呀,那时候,我也像宜臼这样年轻呢。” 在大殿之上,宜臼看着父王和母后的笑容,就遗忘了忧伤,遗忘了母后的和他的忧伤。 第15章 皎皎凤鸣顾 然后在寂静如水的夜晚,他总是怀念那个美丽的春天,怀念那个春天里的歌声,怀念歌声里的那个卖杏花的小女孩儿湄姝。不知道她是否已经长大,不知道她是否美丽如初。 然后就在阖宫欢宴的热闹里,宜臼遇上了一位女子,由褒城而来,带来了褒城美丽的歌声,她同样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美丽如记忆中的湄姝。那个女子名叫倾仪,王说她的仪态万方无愧于她美丽的名字,所以就封她为仪夫人。 仪夫人总是在唱着褒城忧伤的歌曲,唱软了王宫之中的每一个人的心。她在唱歌的时候愁容浅浅情深款款,仿佛带来了褒城的那一场细雨缤纷。不知道,不知道那个卖杏花的女孩儿是否也长成这样的女子,是否也长成了这样柔软的一颗心。 那时候,宜臼知道这褒城来的女子仪夫人的美丽平添了母后脸上的愁容,但是他仍然喜欢站在她的明香宫外听她唱那些忧伤的褒城的歌,因为那歌声带来褒城的消息。 在宜臼满十七岁的那一天,王派给他两位副将,让他以大周太子的尊贵身份率兵出战。王告诉他说:“宜臼,十七岁已经长大了,你就要懂得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了。” “是,宜臼明白!”宜臼顿挫有力的回答着他的父王。 在十七岁的那一年,宜臼两次出征,一次是攻打西南的孱弱国家,将它收为大周的王土,一次是反击北部犬戎的入侵,以此来告诫天下人,大周神圣,不容冒犯。在这两次战争中,宜臼都带领着大周的勇士们全胜而归。 王再次为宜臼举办盛大的庆功宴,他再次看到父王难以掩饰的喜悦和骄傲,王高高地举起酒觞,对满朝的臣民说:“来,让我们为了大周最好的勇士,为了大周最让人骄傲的太子饮下这杯酒。” 那时候,宜臼站在王的身边,身上还穿着尚未脱去的战甲,高高地看着大殿上的臣民,他要让大周的臣民知道,他们拥有一个如何英勇威武的太子。他用他高贵的眼神告诉每一个人,他是太子,是大周未来的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在手中握着的酒觞之中,宜臼看到自己的目光,像苍鹰一样坚毅,像火把一样明亮。 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确定而无甚波折,仿佛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只等发生。 那时候宜臼得胜归来依旧站在明香宫外,想再次听一听那来自褒城的温暖和忧伤,但是却再也听不见仪夫人的歌声了。他问为什么,有宫人告诉他说仪夫人再也唱不了歌了,他们说是薏姬用药把仪夫人害哑了,她再也唱不了歌了。 可是宜臼却分明的感觉到母后的欣喜,她在宜臼陪她用晚膳的时候曾提起,庸国来的女子薏姬果然是个有胆略的女子,她为了阻止晋国和郧国的计划,保住她的母国,竟用药将仪夫人的嗓子毒哑了,让仪夫人再也不能以动情的歌声来蛊惑王。 虽然薏姬被王于盛怒之下割去了舌头,但就此护得了庸国和它的盟国褒国一时的平安,着实是大功一件,她的母国会永远记得她的功绩的。母后说着这些的时候,微微的含着深沉的笑意,宜臼不能够理解母后的笑容。 湄姝穿着绣得精致的衣裙走在褒城阴雨的巷子里,或是在雨后坐在厚重的城墙上,她依然表情干净,在雨中唱着歌,同样的曲调,唱了几年,已然变换了味道。 有时候湄姝会想起,那个黄昏的天色,那个黄昏天色一直阴沉潮湿,但雨一直没有落下来,她在那样的时刻遇见仲杞。她看见他暗红色的长袍,她问他这位公子,公子你也是上山来采杏花的吗? 母亲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依然总是面向窗子。湄姝知道母亲一定是有她的过往,她的轻描淡写或是浓墨重彩的过往。褒城的每一位女子都在一番曲折之后别有一副心肠。只是她从来不知道,也从来未曾问起过母亲的曾经。 母亲说:“湄姝,你在想事情?”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只是转言说:“母亲,你说倾仪会快乐吗。” 母亲说:“会的,你们都是应该得到快乐的孩子。” 她说:“可是母亲,一个人等不到另一个人,她会不会快乐呢。” 母亲不再说话,湄姝看见她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后来,湄姝说:“母亲,我究竟是谁家的女儿,您知不知道呢?” 母亲片刻沉默,之后她说:“湄姝,其实你谁家的女儿都不是,你是碧水河的女儿,只有那幽静的水才能如你一般美丽。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孩子,你早晚要离开,我留不住你,谁也留不住你。” 后来母亲说:“湄姝,你的确是褒城的神,你的降临结束了褒城持续六个月的干旱,为褒城带来了十数年的阴雨缠绵。记得那一年,我绣完手里的活儿,泛舟去碧水河采莲子。” 母亲说:“那天,已经干旱半年的天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雨不太大,可是很细密,我划着船儿经过,然后就看见了你,那时你躺在一个木盆里,那个木盆躲在一片很大的荷叶下面,我抱你出来,你身上的衣服竟然一点都没有湿。我当时很高兴,将你抱出来后木盆就顺水漂走了,我知道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女儿。”那一天,母亲说了很多,仿佛是跟湄姝的一场告别般。母亲说:“后来,你慢慢地长大我也慢慢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母亲说她长得太美了,美得让人感到忧伤和恍惚。 杏花是褒城人的记忆和哀愁,杏花是褒城女儿的眼神和手势。母亲说褒城的女儿是杏花的魂灵,她说:“褒城的每一个女儿都有一株杏树,生长在碧水河南岸的山上。每一个褒城女儿降生,都会有一株杏树破土而出,每一个褒城女儿生命的终结也预示着一株杏树的枯朽。褒城女儿的祸福无常,祸及褒城杏树的枯荣。” 第16章 寂寂前途远 铭霖经常在湄姝的身后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有一次他问她:“湄姝,除了杏花和粉色,你还喜欢什么?” “除了杏花和粉色,我就只喜欢褒城无休止的雨了。”湄姝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么,我送你一把伞,下雨的时候,你就能够看见它,看见它,就想起我。” 湄姝看着铭霖一直笑呵笑,她说:“我是一个不被祝福的女子,你应该将这把伞送给宁安,每个人都说你们两个策马奔腾的样子美极了”。 “不是的,湄姝,我们只是从小的玩伴而已,你不要误会。”铭霖急得脸色通红。“再说,宁安她有喜欢的人,是我们褒国的公子,而且他们已经订下了婚事。” 第二天,铭霖果然送她一把伞,粉色的,细绸伞面上画满了杏花,还有铭霖题写的字。 宜臼十七岁的那个初春,仍旧寒意料峭的时节,他再次代表他的父王出战。那时候,战争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从战争中体验残酷,在残酷中获得荣耀。 那一次出征,宜臼知道他一定会胜利,他的骄傲和荣耀告诉他,他一定会赢。于是在经过详密的计划后,宜臼和他的将士们在熏香的春风中奔赴那残酷但会带给他们荣耀的疆场。 宜臼再次经过褒城的美丽,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二次离褒城如此之近。然后他告诉他的将士们褒城的美丽,他问他们:“想不想看春天的花开?” “想!”将士们呼声震天。 宜臼骄傲的笑着,然后他问他们,“想不想听美丽的歌声?” 他们再次回答宜臼说:“想!” 所以宜臼带领着他的队伍从褒城经过,浩荡的队伍安静地经过褒城阴湿的天气,经过褒城平静的流水和青色的城墙,然后他们听到歌声,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是湄姝坐在黄昏里唱歌。 那场沾湿整个黄昏的雨中,两列长长的队伍由远及近,队列整齐步伐坚毅。湄姝依然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唱着音调高昂的歌。远远地,湄姝看见他们身上的冰冷的铁甲和手中锋利的长矛。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宜臼身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他扬起声调:“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唱着如此忧伤的歌。” 湄姝停止歌唱。她说:“我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唱着褒城最动情的歌曲。” 后来宜臼走近了湄姝,他满心欢喜地说:“姑娘,我认识你,你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美丽的姑娘,请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宜臼,也请你记住,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将再以一束蒹葭带你离开。” 湄姝独自坐在古旧的城墙上笑了又笑,直到宜臼带领军队转进山的后面。 这是宜臼倾尽年少的热情所做出的决定,那时候他的心里满满的,暖如那一刻褒城柔软的薰风。 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宜臼总是在怀念湄姝那时天真又忧郁的笑容,仿佛没有任何心思,又仿佛惹尽了情思。 那时候,褒城的杏花正在盛开。那潮湿的清香因着褒城温软的风声和水色飘散而来,然后他和他的军队走进山的后面。半遮半掩之中,他就看见了那茂盛成林的杏花,浩瀚的白色,执意地在层层青山间以冷静的姿态繁华喧嚣,那时候,他才开始知道原来,花朵也可以拥有如此浓烈的感情,如此浓烈而又克制。 只是宜臼还不知道,正是当时那丰盛的喜悦铸就了他一世的忧伤,不知道那一场相遇,竟然令他相遇了一世的别离和企盼。那时候终究年轻,心思清浅,不知道很多时候都会有转折,不知道很多的心情都会冷却。 那一年,褒城的杏花依然开得纷繁如初,在明净的雨色中沉默成绚丽的伤痛,染指每一个褒城女儿清清浅浅的想往,就像杏花盛放,经过季节,转念成凋零的姿态。月色幽冷,冷却着最初热切的眼神。 湄姝一直无休止的怀念那个黄昏,那个名叫仲杞的男子,他将要远行,他脚步缤纷,踏乱了褒城杏花开放的心绪。 湄姝时常看着母亲的眼睛,她的眼眸前覆着厚厚的白色,她已经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是湄姝却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的青春年少,她年轻岁月里的轻眠轻梦。湄姝说:“母亲,你在看什么。” 母亲叫她的名字,她深深地叫她湄姝。然后她告诉她说:“曾经我也十三四岁,曾经我也眉头经不起皱,心间经不起愁,可是在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年轻下去的勇气了,就老了,老得那么心甘情愿,心安理得。” “母亲,您不老。” 然后湄姝看见泪水从母亲的脸上滑落。母亲说:“其实,褒城的女儿都是被诅咒的女儿,深情款款,郁郁寡欢,忧伤成灾。碧水河的水呵,它从来就不能承载褒城女儿的美丽,所以,它只能成全那一对对的鱼。” 在褒城的阴雨绵绵,绵绵不止的狭深的巷子里,湄姝依旧挎着装满杏花的竹篮步履从容地自如来去,依旧一脸安静,褒城的人们依旧在传言,那个卖杏花的女孩儿,她的美丽和错误。 卖完杏花,回到家中,湄姝看见满院的锦盒和布匹绸缎,她问坐在窗下的母亲:“这些是什么,谁送来的?” “来的人只说是褒国公府送来的,别的不肯多说了。湄姝,你认识褒国公府的人吗?” “不认识……”正在湄姝和母亲说话的功夫,铭霖来了,看到院内的一幕,他不解的问:“湄姝,这是谁送来的?”然后他回头看看他的家奴们抬着的木箱和锦盒。 “你把这些东西搬到我家来做什么?”湄姝看着他的家奴手中的东西。 “湄姝,我来向你求亲啊,可是放在这里的东西是谁送来的呢?” “是褒国公府。”湄姝幽幽的说。 “褒国公府?公子他已经和宁安小姐定过婚了,他怎么能够再向你来下聘呢?”铭霖脸上难以抑制的愤怒。 第17章 比比情难谱 “褒国的公子,我又没有见过他,不会的。”湄姝斜斜的倚在门口,手里不经心地玩着一缕头发。 “湄姝,你跟我来,我们现在就去问个清楚。”说着铭霖上前来拉住湄姝的衣袖。 正在铭霖拉着湄姝出门的时候,又有一队人马赶来,宫装打扮。他们带着厚重的礼品而来,车马粼粼,搅扰了碧水河的安静,宫人们井然有序的将礼品放在湄姝家的院落之中。 然后一个华冠丽服的夫人从装饰繁缛的马车中下来,细风吹过她的额头,她抬起手臂用宽大的衣袖轻轻的遮挡着。后来,在经过湄姝身边的时候她问:“这位姑娘,你就是湄姝吧?” 很久之后的时间里,湄姝都清楚的记得她说话时候的笑意盈盈。 她的身后,宁安走过来。 湄姝站在颜色大片剥落的朱色木门前,身穿着母亲为她绣的粉色衣裙。有风吹过,吹动柔软的发丝。她说:“我是湄姝,你又是谁?” “果然美丽非凡,惊为天人。”她告诉湄姝说她是褒国公的夫人。湄姝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位褒国最为尊宠的女子,华冠丽服,仪态万千。湄姝静静地看着她,久久地笑着。 宁安看着湄姝,然后将脸转向夫人:“我没有说错吧。” 夫人伸出手,扶在宁安的手臂上轻轻的点着头。 “夫人,您将这些东西送来,究竟是何用意呢?”湄姝的母亲颤颤巍巍的从窗下站起来。 夫人款款走到母亲的面前:“老人家,我是来收您的女儿做义女的,她的确是褒国最美丽的女儿。”然后夫人向湄姝的母亲告辞,向湄姝告辞。 湄姝让铭霖把他送来的礼物带走,可是他坚持放在她家,他说褒国公府送来的又不是聘礼,他说从今往后,湄姝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 晚上的时候,父亲回来,看着满院的箱子,他也同样毫无头绪。 第二天,湄姝依然在清晨挎着竹篮在褒城的街巷里卖杏花,和着忧伤的曲调。傍晚时分,她从南岸归来,载满一船的杏花。远远地,她再次看见王宫的车马停在她家的门口。褒城的人们成群成群的在一旁议论着:你们看,这个湄姝她要走了,我早就知道,她迟早是要离开的。 看见湄姝撑着船归来,夫人和她的侍从向她走来。她说:“湄姝,你的这船杏花,都帮我送到褒国公府吧。”她说话时候的样子很好看。 湄姝说:“好,不知道您要这么多的杏花做什么呢。” 她久久的笑着:“湄姝,现在你随我一起回府将它们安置好。” 湄姝微笑,而后点头。 褒国公府邸的大殿上金碧辉煌,湄姝姿态娴雅地将杏花整理成最动情的姿态,将每个房间都插上杏花。夫人坐在一旁静静地赏花,然后她缓缓地说:“湄姝,你看,褒城的杏花多美呀,花姿灼约,香气迤逦。这样,褒城美丽的女儿,美丽的故事就都不辜负了。” 她说:“湄姝,你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你应该一世香裙旋转,碧钗簪发,你应该拥有最高贵的笑容和最为荣耀的宠爱。”她问她:“是不是?” 湄姝的眼帘垂下,然后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依旧滚落下来,滴进杏花浅浅掩藏着的花蕊之中,再寻不见。之后她说:“夫人,是呀,你看褒城的杏花多美呀。”她的指尖流畅的划过杏花温润的花瓣。 仲杞,那个眉眼若画的少年,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哪怕是在她的梦里。 回到家中,湄姝看到院落中又增加了很多箱子,堆了几层的锦缎和成箱的珠宝,然后她看见母亲淡淡的表情和父亲佝偻的身躯。 然后湄姝走进卧房,那时她在学绣花,她绣满眼满眼的杏花,枝叶辗转,辗转成温凉而倔强的美丽。丝线蔓延,沉埋了多少妖娆的想往和深切的目光。 后来湄姝躺在母亲的怀里,自小至大,她很少这样坦然的躺在母亲的怀里,她再次想起那个傍晚,她看见仲杞暗红色的长袍,她说公子,你看这林子,春意灿烂,可是你的脸上何以写满了忧伤呢。 母亲说:“湄姝,其实我早就已经明白了,你不属于这个家,不属于褒城。你的降生注定你的尊贵。”母亲说话的时候依然表情从容。湄姝看着母亲,不再去想了,很多事情是她永远都不能够明了的。然后她说:“如果我去,是不是就能够见到倾仪了,母亲,你说她这一年来过得好不好。” 母亲在沉默之后幽幽地说:“褒城的神明保佑他的每一个女儿。” “请您在我离开后将铭霖送来的聘礼退回去吧,我不过是他的一个梦境。” 然后湄姝开始轻声地唱歌,唱褒城女儿的未曾得到和早已失去。她问母亲,为什么褒城的歌总是这么的悲凉呢。母亲笑一笑,她说因为褒地生长梦境,可是又总是梦到一半就醒了。母亲的笑容让人感到忧伤,她说湄姝,褒城的曲调是在描刻记忆的纹理。 两天后,褒国公府上的马车来到湄姝家门前。她家门前有一株繁盛的柳树,柳树下有细草生长,两匹马儿悠闲地在树下衔着草。湄姝就站在大门里静静地看着,她看见门前白色的马,红色的帷幔,还有恭恭敬敬地站立两旁的侍从。然后她登上去往褒国公府邸的马车。 有人远远地站着看,他们说:“你看,她要走了,有马车来接她了,她果然不是褒城的女儿,从小就看出来了。” 湄姝踏着木凳登上去往褒国公府邸的马车,在她登上马车的那一刻,她转身回望过去,看见她双目失明的母亲和佝偻着身躯的父亲,看见了她持续了十几年的昨天幽暗如花,在浅浅的目光中瞬间枯萎,然后零零落落地飘散开来。 很多年之后湄姝才想起,或许当年倾仪临行前的回首,她看到的,也是曾经的花开花落。 夫人总是语调淡淡,脸上永远一副温暖的表情。她总是温暖地笑着,她总是给湄姝最好的,琼浆玉液,锦衣玉食。 第18章 潇潇舞袖乱 那时候,湄姝依然在唱歌,唱褒城女儿的任性和忧伤。夫人听到她的歌声,她说:“湄姝,你看褒城的歌多美,可是它有多美丽也就有多忧伤,湄姝,你知道为什么吗。” 湄姝笑笑,然后摇摇头说:“不知道。” 夫人说:“是梦,梦太绮丽太温暖了,它越是温暖,落进现实就越是幽凉,所以,我们应该试着遗忘和宽容,因为,不是每一种颜色都可以盛开成花朵。” 后来夫人说:“湄姝,有时候,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在最美丽的时刻,或许他们两小无猜,或许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们相遇了,后来又分开了,因为命数难容,所以各自沉沦。湄姝,我的孩子,这一生,我们总是要错过很多东西的,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褒城的女儿为什么会如此美丽,湄姝你知道吗?” 湄姝说:“不知道。” 夫人说:“是因为她们懂得随遇而安,懂得越是梦得深就越是殷切,越是殷切,就越是有理由痛苦绝望。所以,人这一生,无论遇见的是谁,他都值得我们去错过。” 听着夫人的话,湄姝想到仲杞,想到倾仪,想到乐正子长,然后想到她自己,想她和他,她和她,她和他,他们,他们都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血泪纠缠,纠缠不清的。想这些错过的人,是否真能干干净净地错过,雁过寒潭不留影。 夫人有一个女儿,名叫朱碧,生得一副乖巧玲珑的模样。朱碧和湄姝同岁,只比她大两个月。她经常陪在湄姝的身边,她读书,写字,后来她也教湄姝写字。 朱碧说:“湄姝,你看你是如此的美丽,美得让别人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朱碧拉着湄姝的手让她坐在梳妆铜镜前,她说湄姝你是褒城全部美丽的体现。 朱碧总是微微地笑着,她唱着和湄姝同样的歌,有着同样安静的眼神。褒城的雨疏疏密密,淡如清酒,轻轻地向往来的过客言说着那些已逝的往昔,那些浓重的情节和苍白的记忆。 朱碧说湄姝是他们家,是整个褒国的恩人,她说只有湄姝能够救褒国。朱碧说她的父亲,也就是褒国公,他为他的一个朋友也是褒国的盟友和王争执惹怒了王,被王关押了起来。“湄姝,你可以救父亲,也只有你能够救他,你救他也就是拯救整个褒国。” 朱碧和湄姝同岁,但是她好像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很多湄姝所不懂得的事情。湄姝看着朱碧眼中的真诚,然后点头说:“好。” 从朱碧的口中湄姝得知,她的哥哥,也就是褒国公子,已经去往都城镐京了。朱碧说:“身为长子,哥哥所受的苦难和承担的责任,不是我所能够想象的,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帮他。” 湄姝对朱碧说:“你是一个智慧无双的女子,你的哥哥,日后也一定会是英明的国主。” 夫人请褒国最好的舞姬教湄姝跳舞,舞姬教湄姝跳凤凰落,她说凤凰非梧桐不栖,凤凰眼神高贵穿透苍穹。舞姬告诉湄姝说凤凰落是这世上最美的舞蹈,凤凰在熊熊烈火中飞翔旋转,以最清醒的方式死亡,又以最彻底的姿态重生,不留丝毫记忆和痛楚。舞姬表情妩媚,语调温婉。 朱碧告诉湄姝说:“湄姝,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湄姝,你就是凤凰,你要承受烈火焚身的苦痛,但是你会重生,会遗忘前事。”凤凰落中,凤凰舞到最后,会对一切都不复记忆。 湄姝向朱碧笑笑,却并无言语。 然后湄姝开始舞蹈,穿着七彩的舞衣,宽大的舞袖,仿若一只满腹心思的凤凰,她要历经一场新生,而后一世的劫难就此结束。色彩华丽的大殿之上,她的舞袖辉煌,掩映着婉转流淌的眼神。 湄姝也以为一场舞蹈就这样结束,在舞袖挥开落下的那一刻,泯灭一世的记忆,她满心释然。可是在舞袖挥落的那一瞬,她看见一张脸,眉宇唇角写满了灼热的忧伤的脸。然后湄姝看到他眼中的自己,一脸安静。然后她听到他叫她的名字,他说:“湄姝,怎么是你?” 仲杞,在湄姝舞落今生的记忆和梦想的时候,却又看见了他,他的出现让记忆的颜色在痛楚中更加深刻。 湄姝看着仲杞,再次展开明净的笑容,然后泪流满面。泪珠划过腮边滴落在五彩的舞衣上,浸湿原本已逐渐稀薄的想往。 湄姝说:“远方归来的人,多时不见,你是否依然满腹忧伤。” 那时候,湄姝已经会写很多字,她在雪白的锦帛之上写字。她写桃李初开时的雨,写梧桐落尽后的风,写是哪一句问候热了眼神,又是哪一次离别冷了心肠。那时候,她已经知道很多关于文字所表达的虚妄和魅惑。 朱碧说:“湄姝,其实我知道你曾经遇到过一个人,那个人让你满心期待却又不知所踪,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竟是仲杞,我的哥哥。”然后朱碧流下泪来。 曾经的那一天,湄姝说公子,不知道那遥远的地方盛不盛开杏花,送你一束,永远记得回家的路。想来,遥远的都城镐京一定是没有杏花盛开,所以,仲杞他就回来了。 湄姝依然在跳舞,跳凤凰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疼痛,遗忘,而后重生。 疼痛是将燃在心中的渴望生生的冷却,湄姝举止平静言语得体地用忽略和遗忘去平息疼痛。 花开时节,歌声温软,朱碧依然在教湄姝写字。墨迹深深浅浅,满腹心思地勾画在凉凉的竹简上,陷落为一片安静的叹息。 仲杞经过湄姝身边的时候径直而去,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湄姝的眼中,全是他离去时的衣袂飘飘的背影,她一看就看了一世。 褒城的杏花依然在开放,应着碧水河细碎的流水声,以忧伤冷静的情态盛开在碧水河南岸的山上,每一株杏树都盛开成一个动人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流浪成一个宿命,然后那一株株杏树又因着记忆的痛楚慢慢枯朽,不能再追究。 第19章 纤纤花影枯 湄姝想起她的母亲,她的沉默,她的只言片语,她的深沉的故事。她绣最美丽的嫁衣,但她自己却衣裙陈旧形容枯瘦,她用她陈旧衣裙和枯瘦的容颜与表情拒绝着曾经光鲜的记忆。 然后,然后她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她也就平静了,终于不再害怕记忆,可以坦白的去面对那一世的梦想和遗憾。其实在那个时候,母亲她成为了一只凤凰。 那时的湄姝终于明白,凤凰落中,凤凰舞到最后,不是遗忘和重生,而是坦然。 湄姝再次想起那首歌,那首咏唱忧伤的歌,它的每一个音调和转折都关于褒城女儿的未曾开始和早已结束。在那一天的傍晚的细雨中,她就是唱着这样的歌,一抬头间,就遇见了仲杞。然后,一切如婉转的歌声一般,事与愿违。 夫人来到湄姝的身边,她拉起她的手,然后捧她的手在手心,她说:“湄姝,自从你进入褒国公府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儿了,你就是我最尊贵最珍爱的女儿,甚至超过朱碧,因为你的身上负载着我全部的希望,褒国全部的希望。”夫人的面容哀伤而镇定,写满了真诚,她说:“褒城的每一个子民都会感激你,感激你的美丽和遗憾。”夫人的手心温暖,暖热了她冰凉的指尖。 湄姝跪在夫人的脚下,倾听着她优美的赞美和感谢。 那时候,湄姝已经习惯于深夜无眠,习惯于在那些清醒的夜晚去湖边看月色铺满水面。月色清冽,清冽如酒,不知道,是哪一个褒城女儿的泪水,是哪一段往事,经过岁月的搁浅,被酿成了酒。她总是觉得褒城的每一石一木都沾满了往事,在每一个月色深刻的夜半时分低低地诉说。 在无眠的深夜,湄姝拖着长长的裙裾缓缓行于湖边的石岸上,月光倾斜,照亮她的容颜,在身侧投落下长长的单调的影子。那时候,她的长发及膝,目光悠远,投落在湖面,荡起粼粼的波光。 湄姝依然在跳舞,跳凤凰落。褒城的杏花仍旧开放,开放成满城的忧伤。 夫人一向知道湄姝喜欢杏花,所以,她让侍女去碧水河的南岸采回一枝枝丰盛的杏花,然后都送到湄姝的面前。湄姝斜斜地倚靠着柱子,捏起手指将杏花莹润的花瓣撕扯下来,然后任它们飘落在地上。 很多时候,一整个上午或是下午,地上铺满厚厚的一层白色花瓣,湄姝穿着五彩的舞衣经过,趟起一片片的花瓣飞舞,飞舞成为她凉凉的心事。 湄姝经常静静地躺在那一重温凉的花瓣上,长发和舞衣铺满一地。杏花的冷静和泪水的忧伤纠缠相错,缠绵成那段岁月里全部的心情。 她知道她做不了凤凰,记忆和梦想,疯狂的附丽于每一丝长发飞舞,每一声足尖扣地,难以泯灭。 那一天深夜,同样迷离的月色中,湄姝见到仲杞,再次见到他灼热的眼神。 仲杞他来找湄姝,他问她:“湄姝,关于从前,你是否能够遗忘?” 湄姝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然后仲杞告诉湄姝说他要离开,离开这个阴湿多雨忧伤满怀的国度,他说他需要阳光和笑容,他问湄姝可愿与他一同离开。那时候,湄姝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的目光,是否是再续前缘,再续前缘的错误。 那时候,湄姝看着仲杞一直笑呵笑呵,笑得一颗心都荒芜了,然后她抬起头来看向仲杞,她说:“不知道是哪个国度盛开阳光和笑容。”说完之后,她低下头,任泪水滑过腮边。 远离阴雨远离忧伤,这个地方是否真正存在。 仲杞说:“湄姝,不要悲伤,我是要告诉你,我会带你离开。湄姝,两天之后的子夜,在这湖边,我来接你,我会带你去看最骄傲的花盛开在遥远的国度。” 湄姝突然之间明白自己的忧伤,或许只是因为欠缺了一个承诺,然后她开始释怀,开始微笑。 湄姝终究是骄傲。她开始准备这场逃离的心情和坚决。她也终究是单纯,没有把握却又全力以赴,赴向那一场关于阳光和温暖的梦。 朱碧眼神冷静,她在陪湄姝写字的时候讲一个故事给她听,她说这是每一个长大的褒城的男子和女子都知道的故事,它在褒城流传了千年,它忧伤着也安慰着每一个褒城的男子和女子。 湄姝看着朱碧深远的目光,而后放下手中的笔,敛起表情。 朱碧说:“湄姝,这是一个关于褒城爱情的故事。碧水河的水流淌不息,其实它是一个化解不开的诅咒,诡异地在褒城存活了千年,而无人能够破解。碧水河从遥远的山上流下来,流过褒城。经过路途,每一滴水都坚持着忧伤。” 朱碧说:“在很久远的年代里,褒城有一个女子,生的美丽非凡娇艳如花,她会唱温暖的歌,在初春的季节,她遇见了那个他。也是从那场美丽的相遇开始,她更加相信美貌,相信许诺。可是有一天,那个男子背弃了诺言,选择了无言的离开。高贵的美丽有着同样高贵的骄傲,她心有不甘,她选择千里追寻,无数个日日夜夜过去了,美丽的女子始终没有找到他的男子,她的脚步一天比一天匆忙,她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殷切,可是她依然走在路上。” 朱碧说:“一路上,她的泪水流下,流成一条清澈的河,流向褒城,她的家乡。后来她经过一座山,山上有一泓清澈的泉,她停下脚步,站在那泓泉水旁照见自己的模样,她看见水中自己的影子,眼神浑浊白发横生,于是她用满腔的期望和热情开始了怨恨,她说她的眼泪要在褒城穿城而过,永无止息;她说她要所有褒城女儿的泪水汇成一条河,世世代代;她说褒城的每一个男子都要路途遥远,每一步都趟过褒城女儿的泪水;她说褒城的女儿每一个都貌美如花,但是每一个褒城的女儿都会遭受背弃,永世无止无息。” 第20章 熙熙临别境 朱碧眯起眼睛,目光中写满了痛楚,那是因为记忆。烛影摇曳,湄姝也眯起眼睛,她知道朱碧的痛楚也是因为记忆。 后来,朱碧抬起头,她说:“但是,最后的最后,褒城的每一个女儿都会和命中的那个男子相遇,他们都会化作碧水河里的鱼,双双游走在自己的泪水之中。”朱碧说褒城女儿的每一滴泪水都是曾经的温暖,历经千年流淌而依然保持着最初始的温度。 朱碧说:“碧水河的鱼游啊游啊,经过一世的别离之后,他们永不分开,经过一世的流浪,他们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湄姝一直微微的笑着,她一直记着朱碧讲给她的那个故事,然后,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褒城的人,褒城的女儿提起碧水河会那么忧伤,为什么碧水河的南岸会长满杏花,为什么褒城的歌会如此幽凉。湄姝一直微微地笑着。 在仲杞相约的那个夜晚,他始终没有出现,月光浩荡拼写成了恢弘的诗句,湄姝站在水边衣冠整齐地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仲杞却始终没有出现。湄姝依旧微笑,然后她开始知道褒城女儿的泪水是怎样流成一条河。然后湄姝开始往回走,走回她的冷静。 走回房间的时候,朱碧和舞姬在等她,她笑脸轻巧地从她们面前经过。 然后湄姝继续舞蹈,舞凤凰落。凤凰燃烧痛苦,然后坦然面对一生的梦想和记忆,她清醒地知道,她只是湄姝,一个美丽而骄傲的褒城的女儿。 在湄姝最后挥开舞袖的那一刻,朱碧跪下,满目苍凉,她说:“湄姝,只要你肯嫁入大周的王宫,朱碧愿意更名为静瑶一生陪伴你,为奴为婢,愿意用全部的心情和整个生命来保护你成全你。”朱碧的长发伏在地上,仿佛一朵黑色盛开的花。 湄姝沉默,而后继续舞蹈,长袖飘舞,舞落锦衣舞不落忧伤。之后她停下飞旋的脚步,踩过五彩锦衣走到朱碧的面前,她说:“好,我进宫,嫁给大周王朝的最尊贵的王。”然后湄姝扶朱碧起来,她的双手冰凉如水,表情谦卑如一个世世为奴的婢女。 朱碧捧起湄姝舞落在地上的舞衣为她披上,她开始改口,改口叫湄姝公主,她和她的母亲还有褒国的子民历经了一年的煎熬,他们都已经等不及了,她说:“公主,明天我们就可以去往大周的王宫,以您的美丽去赢得父亲的自由和尊严。” 第二天的清晨,褒城的天气沿袭了它一向的阴雨温湿,轻柔的雨线密密的落下,交织成一幕幕往事,过眼而去。湄姝想起朱碧讲给她听的故事,那个女子的泪水流下,流成一条河,从褒城穿城而过。湄姝坐在装饰华丽的马车里,头饰凤冠,艳妆而坐,身着母亲为她绣的最美丽的衣裙,兰草满袖,忍冬绕肩。粉嫩的色泽,典型的褒城的式样,这样的衣衫,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次穿上。朱碧着一袭纹饰简单的衣裙,安静坐在湄姝的身边。 她还看见仲杞,他穿着坚冷的铠甲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知道她就坐在马车里,可是他却从未回头。湄姝已经不再想追问相约的那个夜晚他为何失约了。一场心伤落在经过的远处,就再也不忍去拣拾了。 在马车即将驶出城门的那一刻,湄姝看到厚重的城墙和平静的碧水河,看到了她进进出出了十四年的家门,看到家门前的那株柳树。母亲慢慢地走出家门,紧紧地扶住那株柳树,湄姝看见她依旧一脸淡定的表情,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她依然知道远处是她的女儿经过。 在褒城依旧的细雨中,湄姝在告别,告别她的曾经,曾经风清月白的从前。 从褒城前往镐京,路途遥远。遥远,是那一怀温暖的慰藉。朱碧告诉湄姝说她的父亲曾经说过,镐京是一个明媚的城池,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阳光盛开。 朱碧说:“湄姝,不要悲伤,你会是天下最美丽最尊宠的女子。离开了褒城,离开了褒城的诅咒,你会快乐的。” 一路之上,湄姝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将脸转向一侧的风景,然后有心或无心的听朱碧说着话。她总是懂得很多,很多湄姝不知道的事情。 车声粼粼,时而打乱人的思绪。湄姝再次看向车窗外的草和树,后来她看到天色转亮起来,雨渐渐地稀疏,然后停止。湄姝看到了阳光,在褒城很少见到的阳光,明亮的阳光散发着瑰丽的光彩,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这使她想起她已经远离了褒城,那个美丽而忧伤的城池。杏花,春雨,城墙和往事。 湄姝不止一次地看向仲杞,他未曾回头地走在队列的最前方,仿若一个早已挖空了记忆的人,她不敢再看,他的遗忘和洒脱。 那时候湄姝不敢确定仲杞他就是她今生致命的伤和难以扶平的痛,但他确实是她在那段年少岁月里永生难抵的认真。 朱碧告诉湄姝说:“湄姝,你不要害怕,你将要见到的那个人,他是王,但他也是你的夫君,是一个和蔼的人,他会疼爱你的。” 然后朱碧告诉湄姝说见到王之后什么话都不用多说,她说湄姝的眼神就是一种言语,无需心机便已将一切心思诉尽。朱碧说她看上去一个没有故事没有未来的人,但又像是一个充满故事充满未来的人,朱碧说这样的美丽就是一个深渊,让人没有回旋的余地。 进入大周王朝的宫殿,湄姝步步谨慎,紧紧随在仲杞的身后,她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楼宇和如此繁复的楼阁。这以后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了,庭院深深,深埋了几段往事几场心伤,她无从知晓。那时朱碧走在她的身边,也同样的一脸沉默。 第21章 落落涅槃舞 见到王的时候,他穿着令人感到炫目的厚重长袍远远地坐在大殿之上的宝座上。湄姝拉着朱碧的手迈过大殿的门口,她们两个的手,都是一样的冰凉。仲杞走在前方引领着她们走进大殿,他步履从容,让人看不出丝毫心思。 已经不能抑止,一看到他,湄姝的胸口就一阵生疼。 大殿之上,湄姝和朱碧步履谨慎地走到中央,然后她松开朱碧的手,款款跪下,及膝的长发平静地铺在地上。之后朱碧随她跪下,她听到仲杞也在身后跪下,他额头触地,高声地说:“王,这是湄姝,褒国高贵的公主,褒城最美丽的女儿。今天,我和褒城的子民将她敬献给您,希望她能够为王分得忧愁。父亲和我,还有褒城的每一个子民,我们都将永远忠于您,望您千秋万世福体安康!” 湄姝轻轻抬起头,遇见王的目光,他的目光如此浓烈,让人无从喘息。然后,湄姝再次低下头,王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他难掩兴奋的宣布着释放褒国公并赏赐他良田千倾,黄金千两,锦缎千匹,王一边高声的宣告,一边迈着方正的步子走向湄姝。 湄姝看向身后的仲杞,他依旧满脸的从容,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毫无瓜葛,然后她回过头来,胸口一阵疼痛,然后她感到一阵晕眩。一片迷蒙之中,她看见王和朱碧同时扶住了她。 湄姝闻到一股温暖的香气,然后渐渐醒来。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方才的一幕。 湄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大殿到了这温暖的寝宫,睁开眼睛的时候,静瑶已经换上了宫女的衣裙,毕恭毕敬站在她的床边端着药碗,她说:“公主,王刚刚离去,他已经让太医为你看过了,只是因为旅途劳顿,没有什么大碍,公主先坐起来把这碗汤药喝了吧。”然后静瑶吩咐一个小宫女:“去请王来,就说公主已经醒了。” 片刻之后,王来到湄姝的寝宫,那时的湄姝已经梳妆完毕,穿着剪裁合体的华丽的宫装安静地站在寝宫的门口,等候王的驾临,王踏进湄姝的宫门后,她深深地拜下去,说:“小女子湄姝叩拜大王。湄姝初见大王诚惶诚恐,失礼之处请大王多多包容。”湄姝再叩首。 王匆忙上前一步扶湄姝起来,他说:“湄姝,快快起来。”然后他说:“湄姝,你的名字就像你的容颜一样美丽,当你出现在大殿上的那一刻,我就看见你的光辉照亮了整个镐京的白昼和夜晚。” 王用手指给湄姝看,他指着四周雕梁画栋的华丽说:“这是大周王宫里最美丽的宫殿,它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玉嫣宫,这是我赐给你的,湄姝,我要封你为最尊贵的女子,用一个诗一样委婉的名字做为你的封号,我封你为黛姬。你是大周王朝最美丽的女子。” 湄姝再次跪下,额头贴地,伏在王的长袍下。她轻声地说:“湄姝叩谢大王垂爱。”然后她长久地跪在王的脚下,直到他弯下腰扶她起来。 那时候湄姝再次想起仲杞,曾经仲杞告诉她说,湄姝,关于从前,你是否能够遗忘。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然后仲杞告诉她说他要离开,离开这个阴湿多雨忧伤满怀的国度,他说他需要阳光和笑容,他问她可愿与他一同离开。 湄姝久久地伏在王的脚下安静地怀念当初,怀念那个月夜的美丽和错误。 之后的年岁里,湄姝一直在想,那确实是一个让人伤感又值得骄傲的时刻,也正是那种伤感和骄傲荒废了她一世的繁华。 回忆太长了,长过了那一段明净的青春岁月,以柔软的姿态声势浩大地铺满路途,沾湿前行的每一个脚步。 湄姝抬起头来,再次遇见王的目光。王捧起她的脸,用拇指轻轻抚着她的眉,他说:“湄姝,你看,大周王宫充满了阳光,你为什么还是如此忧伤呢。你是否是有不如意,你告诉我,我什么都成全你。我是大周王朝的王,无所不能,我要你成为天下最快乐的女子。” 湄姝抬起目光,她说:“王,我没有不快乐,站在您的身边,我就是大周王朝最快乐的人了。”湄姝静静地看着王,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注视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她看到他的眼神倔强而明亮,有着一股超乎中年男子的威严,这使她不敢靠近他。 王用低低的声调说:“来,湄姝,把药喝了。” 湄姝接过静瑶递上的药碗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喝药,难堪的苦涩使她清醒,清醒地记得自己所处的位置。 之后湄姝不能抑止地剧烈地咳着,王用丝绢小心地为她擦擦嘴角,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她不敢看王的眼睛,他的眼睛太过于明亮,让人不敢直视。但是王总是直直的看着湄姝的眼睛,他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 王经常提起湄姝刚入王宫,他在大殿上见到时的情景,他经常说那时他坐在宝座上看着门口,然后她就进来了,紧紧地拉着静瑶的手。他说后来他看见她的脸,他说这张美丽的脸他以前在梦里见过,所以是万分熟悉,所以他走向她。走近了,他看到她的小脸惨白惨白的,让人心疼,也让人无措。 在后来的很多时候,王说话时的眼神温暖而专注,但是湄姝依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在他的目光中,她总是惊慌失措,一次又一次地跪倒在王的面前。王一次又一次地弯腰扶她起来。 那是湄姝进入王宫的第十天,那天晚宴的时候,王说:“湄姝,我要带我好好看看周王朝的月色,品一品周王朝最醇香的美酒。” 湄姝微微点头,然后说:“湄姝感谢王的厚爱。” 第22章 林林伤怀绪 于是王命人将晚宴摆在奢华的琼台上。王说:“你知道吗,湄姝,这个琼台是我的梦境。在二十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一夜之间,王宫里所有的花全部都开放了,姹紫嫣红富丽堂皇,然后有一个女子衣袂飘飘地在弹琴唱歌,坐在烟雾缭绕的琼台之上,恍若仙子。我上前问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但她只告诉我她是琼台之上的仙女,再问她就什么都不说了,后来就醒了。醒了之后就再也记不起那仙子的模样了,只记得她美艳不凡。” 王说:“那个梦太美了,后来我就按记忆中那个琼台的样子画了一幅画,让工匠们在王宫里建成了这样一座琼台。我一直相信,有了这美丽的琼台,仙子就一定会再来的。”王说这么些年了,这座琼台他没有让任何人登上过,他说这是他迎接仙子的仙台。 王说他见到湄姝之后就突然记起了梦中仙子的模样。王说:“湄姝,梦中的那个仙子长的就是你这样一张脸。” 湄姝低下头轻轻地说:“王,您说笑了,我哪里有仙子一般美丽?” 王一脸认真地说:“不,湄姝,你比仙子还要美。” 湄姝细细地想着王讲给她听的这个梦,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美丽的梦。王说湄姝就是他梦中的那个仙子,他耗尽热情所建的琼台终于有了主人。 后来王召进来一班乐师,王命他们演奏仙乐,王说此情,此境,此美人面前只能上演仙乐。王说几年之前,他就下令乐师排演仙乐,按照他梦中的曲调。湄姝微微点头,然后向不远处的亭子看去,几十名乐师依次坐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奏乐开始了,轻盈的音符缱绻流出,平静的月光铺满湖面,泛出细碎的波光。然后在明灭生辉的烛火摇曳中,她就看见了乐正子长,他一如从前,高耸的鼻梁展示着骄傲,长长的眉毛写满了忧伤。他也看见湄姝,然后低下了头。 乐正子长,他怎么会在王宫,久别之后,再次重逢,没想到会是在这大周朝的王宫。湄姝在想,乐正子长,日后若得相见,可否容我问你一句话。 纯净的月色和闪烁的烛火飘荡在酒觞之中,借着记忆的光辉,仿若碎金点点,点染着夜空的深刻。王问湄姝,他说:“湄姝,你看这湖美不美?” 湄姝点点头。 王说:“这片湖叫做无忧湖,无论是在白昼或是夜晚,无忧湖都能够映着大周王宫的绝美的景色,仿若一幅画。” 然后王微微低下头,他问:“湄姝,你可知道美酒的妙处。” 湄姝摇摇头说:“不知道。” 王低低地一笑,他说:“美酒的妙处就在于它催人清醒又助人遗忘,它总是和记忆相关和烦忧相关。” 湄姝抬起头来看着王,看入他的眼睛,此刻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却依旧闪着明亮的光辉。她说:“王,您贵为大周的王,也有烦忧吗?” 王说:“也有啊。” 王说:“我也曾经年轻过,我也曾经徒步走过草木也知愁的年轻岁月,记得在二十多年前了吧,那时候,我的王宫里也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她来自美丽温暖的鲜虞国,她从遥远的鲜虞国为我带来关于爱情的温暖。” 湄姝说:“王,那后来呢?后来她去了那里?” “后来,后来鲜虞国被几个诸侯国灭掉了,在我的点头下。那个女子,她也死去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怀念她,可是她却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没有办法,身为王,我也没有办法。” 王说年轻就有记忆,记忆就是忧愁。 听着王的话,湄姝再次看见她的从前,仲杞他叫她的名字,他说湄姝,怎么会是你。 王说:“湄姝,你在想什么?”湄姝抬起头来,看见王一脸疼惜的表情。 “王,湄姝给您跳一场舞吧,我在褒城时学会的舞。” “好,湄姝,你要为我跳什么舞?” “这场舞也是关于记忆,是凤凰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把它敬献给大王,希望王能够遗忘忧伤。” 然后湄姝站起身来走到琼台的中央飞旋舞步,倾尽一身的心思,舞出一场盛世的愁怨和无法忘怀。那个夜晚,湄姝接着光与影缠绵不尽的妖娆将自己当成了凤凰,四周的烛火在跳跃,它们在燃烧,想要燃尽今生今世不可更改的宿命和哀愁。 舞完之后,湄姝坐回王的身边,她看见王的眼角沾着泪珠,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王的眼泪。她说:“王,我舞得好不好。” 王点头,然后说:“好,好极了。” 湄姝放远了目光看出去,看见琼台的四周盛开的大朵大朵的花,在深深浅浅的月色中骄傲的沉默。她说:“王,这些都是些什么花,为什么开得如此浓艳。” 王告诉她说:“这是牡丹,牡丹国色天香倾城娇艳,就像湄姝你一样。” 湄姝依旧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决绝让这些花儿开得如此热烈。她说:“王,我的家乡褒城也有花朵盛开,是杏花,杏花开在山中,沾满了细细密密的雨丝,不胜哀愁。每年的春天,褒城的杏花都会盛开。” 王微微地笑着,笑得一脸沉重,他说:“湄姝,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的眼中总是流淌着忧伤了,因为你的身上沾满了杏花和春雨的味道。” 湄姝看着王,然后低垂下眉头。 王说:“杏花,我也见过杏花,杏花初初开放时透着那么一丝鲜嫩的红色,然后盛开了,就洗却那一袭艳丽,开放成纯净的姿态。” 然后王握住湄姝的手,他说:“湄姝,你很喜欢杏花是吗?” 湄姝点头说:“是的,杏花的气息已经成为了我的血液,已经成为了我生命化散不开的颜色。” 然后王转头吩咐他身边的侍从,他说:“你们记住,从明日起,将琼台周围的牡丹全部挖去,全部植上杏树。”湄姝看见他两侧的侍从恭恭敬敬的垂首说遵命。 第23章 昭昭谋欲出 然后王告诉湄姝说:“我是王,无所不能的王,我要让这大周王宫为你遍开杏花。” 湄姝喜欢深深地坐在她的玉嫣宫里看窗外的阳光,看阳光照过水面,波光粼粼,流金点点。她喜欢看阳光碎裂成线透过雕花的窗子在寝宫中落下一片明媚温软的颜色。 也有时候,湄姝会和静瑶一起去往琼台,琼台四周已经遍植了杏树,记得她问过王:“明年的春天,会不会有杏花盛开?” 王说:“会的,湄姝,这个琼台,只要有你在,有你的心情在,就一定会有杏花盛开。” 湄姝提起裙角向王跪下。她说:“王,从今以后您的恩宠和这琼台杏花的盛开就是我全部的心情。” 琼台的周围已经遍植杏树,那年,杏花却一直没有开放,王告诉湄姝说这些杏花是要开放在这个春天的,可是换了土壤,它们就也换了衣妆,就不再开放了。 那个春天虽然杏花没有开放,可是每一株杏树都生长得郁郁葱葱。那个时候,湄姝经常去往琼台,看杏花曾经开过的痕迹并且期待着杏花即将开放的消息。 湄姝经常独自坐在梳妆铜镜前,她喜欢看它幽暗的色泽,雕刻繁缛的纹饰,还有它所映衬的那一脉眼神。在铜镜之中湄姝看自己的眼神,然后就从自己的眼神的看到了仲杞,他在叫她的名字,将她的名字叫成了一种记忆的幽香。这些,这些她不能遗忘于怀的过往。 静瑶走进来,站在她的身后,“娘娘,您依然不快乐吗?” 湄姝从铜镜中看见静瑶的身影,不能抑止地潸然泪下。她说:“静瑶,那些关于笑容和泪水的从前,我们真的可以忘记吗。” 静瑶微笑,她说:“可以的。娘娘,只要我们不再紧抓着往昔不肯放手,不再难舍地追问就可以了。”湄姝茫然,她频频回首,看见往日的明净在那段岁月里静静生长。 湄姝说:“静瑶,你也有永不消逝的往昔对不对。” 静瑶再次微笑,湄姝看见她微笑之中的那抹难平的无奈。她说:“有啊,也有。如果不是那场变故,如果不是情缘浅薄,我早就已经是晋国的夫人了。” 她说:“在那个时候,晋国公刚刚继承爵位,他面容纯澈长袍飘逸,他在还是晋国公子的时候就与我相识,他送一只碧玉簪和一句誓言,他说此生此世,此爱不渝。” “可是一年之前,变故横生,我的父亲触犯了王的尊严,被王关押。”后来,静瑶仰起头,她说:“后来他即位晋国公,另娶了魏国的公主为夫人。” 静瑶说:“后来,我在三天之后陪你进了王宫。”静瑶说话的时候眼神渺远,望向从前。 面对湄姝纯澈的心思,静瑶只能说这么多。她将瞬息万变的家国策略全部归结于爱情,湄姝所能够理解的美丽的爱情。 静瑶何尝不知道,父亲当年的变故全都是晋国和褒国的邻国郧国一手造成的,后来魏国又添了一把助力。所谓爱情,不过是闲看云卷云舒、细数花开花落之余的理想罢了。她的爱情里,只有当初的晋国公子,而与后来年轻有为、缜密果决的晋国公毫无关系,他是一个没有资格谈论爱情的人。而她,静瑶,亦然。 可是,她将这一切都讲述成一场美丽的爱情。讲述婉转的传说,是每一个褒城女儿与生俱来的本能。 湄姝说:“静瑶,这些往事,我们是否能够遗忘。” “能。”她微微地笑着说:“其实,我已经忘记了。” 湄姝依旧看不懂静瑶。她沉默,而后低下头来。 静瑶浅浅地叹出一口气来,她说:“是千年之前的那个女子的咒怨让褒城的每一场丰盛的爱情都死于非命,这是命数。”湄姝不能理解静瑶的平静。 那一年的春天,大周王宫的琼台周围遍植杏树,枝叶森然,可是却没有一枝杏花开放,杏花的开放需要心情,需要纯净的想往和纯净的忧伤,湄姝能够知道杏花的每一种意思。 纯净的想望和心情不再,所以杏花不再开放。 王经过湄姝的身边,一览无余的看见她的忧伤,他说:“湄姝,你不要悲伤,来年的春天,杏花一定会盛开。” 然后王捧起湄姝的手,他同样一脸忧伤的神情,他说:“湄姝,无论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我都会成全你的心愿。”说完之后王也深深地沉默。 然后王说:“湄姝,其实,你还只是个孩子,有着孩子一般明媚的忧伤。”后来王说:“但是,我不能够明了你的忧伤。” 湄姝看着王的目光,然后跪下,叩谢王的恩宠。 在初入王宫的那段日子里,湄姝总是面容哀伤举止安静,她知道这是来自褒城的忧伤的气息,即使每天香液沐浴、阳光抚慰,她也脱不去。 她讲很多褒城的故事给王听,她说那些都是褒城女儿的往事。王总是表情平静地听她讲述,而后他总是握紧了她的手。 湄姝说褒城是一个美丽的国度,它有一条河无声的穿城而过,名叫碧水河。她说碧水河中总是有成双成对的鱼儿游来游去,它们是褒城的男子和女子关于爱情的信仰。 湄姝告诉王说碧水河南岸的山上长满了杏树,花开花落轮回不止,像是一个错误,误了褒城女儿的笑容,再难开怀。 大周王宫的宫女们每一个都美丽非常,她们每天都紧闭着表情,她们都在漫长的岁月里用表情掩饰了心情。那些宫女们,她们害怕湄姝,她的所经之处都会跪倒一地的宫女,她们语调仓皇的叫她娘娘,让她宽恕她们的罪过。她总是无措,无措地看着这一切。 湄姝经常一番盛装的去往琼台,在每一个灵澈的清晨或是温软的黄昏,敛起表情凝住眼神地等待杏花开放的讯息,已经知道这个春天的杏花不会开放,可是她依然在等待。 第24章 款款前缘惜 杏花迟迟不开,这个春天已经远去,湄姝依旧在等待。王笑了又笑,他轻轻抚摸着她的眉毛,他说是她的心太切了,不懂花开的时节。 王说:“湄姝,不用等了,今年杏花不会再开了,错了时节,它是不会开的。”他说他现在不想做大周王朝的王了,他只想做司掌花期的花神,命令杏花盛开于每一个季节。 湄姝看着王,看着他威严的脸和怜惜的表情。 然后她问他:“王,这座王宫之中还有没有另外一个女子跟您提起过杏花,她也无有余地的喜欢着杏花,像我一样。她也向您讲起过褒城的阴雨和碧水河里的鱼。” 王轻叹一口气,“湄姝,你说的是仪夫人,倾仪。” 湄姝看不懂王的那一声叹息,但是她依然说:“是。” “是,那一年,我看着倾仪离开了褒城。”湄姝问王:“倾仪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沉默之后王告诉她说:“倾仪住在明香宫,有时间你可以去看看她。” 湄姝跪在王的脚下,她说:“谢谢王。”那时的我一切不知,不知一别三年,倾仪是否依旧满怀往日的忧思。 当年倾仪错失爱情,她在临嫁入王宫之前问她,两个美丽的人是不是应该在一起,当时她告诉她说一定可以,在褒城的每一个故事里,那个男子和女子都会再世相遇。 绝念之后,她嫁给大周王朝最为尊贵的王,拼却了一世娇美的容颜和任性的骄傲,用一身锦绣半世繁华埋葬了最深切的向往。湄姝再次落下泪来,她问静瑶:“为什么我们的命运都如此出奇的相似呢?” 静瑶说:“因为我们都是褒城的女儿,都是被诅咒的女儿,所以,冥冥之中,我们都误入歧途。”静瑶说完之后长久的沉默着,湄姝也沉默着,沉默在静瑶的和所有的褒城女儿的沉默之中。 后来湄姝说:“静瑶,其实,我们都是不会遗忘的人。” 这一次,是静瑶落下泪来。 湄姝的玉嫣宫中,雕龙画凤描金镶玉,处处昭显着无上的尊贵和恩宠。她再次坐在菱花铜镜前,看着铜镜之中自己的明眸闪烁,然后慢慢闪落那往日的忧伤,随着耀眼的光线流成一条河。 静瑶站在湄姝的身后细细地为她梳理着长发。静瑶说:“娘娘您的头发真好看,像是锦缎一样优美。”静瑶站在她的身后,语调委婉表情忧伤,她有尊贵的血统所赐予的高贵和智慧。 她是褒国的公主,可是那一场心伤淹没了她暖色的梦境。所以静瑶她现在只是湄姝的宫女,她的美丽和骄傲经历了那一场心劫,化作了身上这一袭素色的宫装,不能够再骄傲。 后来静瑶随湄姝去明香宫看望倾仪。明香宫中一派明媚温暖的色调,暖红色的帷幔扶风招摇,摇成一阵阵温暖的波浪。后来,她们看见艳丽的帷幔之上用黑色的丝线绣满了字,一路仔细看过去,绣的全是褒城的歌,隔了这么久远,褒城的歌在一片红色的汪洋之中仍然褪不去忧伤的色彩。湄姝缓缓地迈着步子走过去,飘扬的帷幔不时地掠过她的视线,将她飞散的思绪牵引到现实之中,然后闻听明香宫中有侍从通报:黛姬娘娘到。 湄姝点步进去的时候,倾仪正在绣字,她的身子微微伏在绣架上,神色敛闭,仿佛心神全在了另一个世界。倾仪她依然在绣褒城的歌,她绣遍野苍凉,谁在谁的背影里流浪,我坐在一个清晨,看见杏花的粉瓣落成了一场雨殇,黯败如夜。经过我裙角的人儿告诉我,姑娘你美若天仙,乌发如云,还有什么忧伤。 湄姝久久地站在倾仪的身后,不忍侵扰她的安静。后来,湄姝轻轻的叫着她的名字,她说:“倾仪。” 她说:“倾仪,我来看看你,我们终于又相见了,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王宫里。” 倾仪没有说话,她站起身来用手势给湄姝让座,然后递给她一杯热热的茶。倾仪一直微微地笑着,像是遗忘了前事,忘怀了忧伤。湄姝深深地看着她,她已经不再说话了。 湄姝问站在寝宫门口的倾仪的宫女,她说:“倾仪姐姐是怎么了,她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那个宫女看着湄姝不敢说话,湄姝说:“我是湄姝,也是从褒城而来,和倾仪姐姐从小一起长大,她最会唱褒城最动情的歌曲,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然后那个宫女说:“在一年前,仪夫人误吃了药,所以就不能再说话了。” 湄姝问:“为什么,她怎么会误吃了药呢。” 这个时候倾仪走过来,她拉起湄姝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追问。然后倾仪笑靥依依带湄姝去她的寝室和书房。她的寝室和书房中,偌大的房间里满满的暖红色的帷幔,满幅满幅的字,一针一针的绣上去,让人隐约的感到一种绝念之后的平静。 不知道倾仪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是从什么样的故事里走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往事让她变得如此宁寂。湄姝总是迷惑,在这座王宫之中,有太多的曲折和传奇。 湄姝的身边倾仪一直安静地笑着。她不再说话。 湄姝看着倾仪,然后她问她,她说:“倾仪,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不好?” 倾仪柔柔浅浅地笑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湄姝说:“倾仪,你的寝宫好美,绚丽得犹如仙境一般,可是这似锦的繁华就真的可以淹没记忆吗?” 湄姝看着倾仪的眼睛,她的笑意久久不去,温婉地掩饰着她的落寞,拒绝着悠长的记忆。 之后湄姝说:“倾仪,你记得褒城的歌,记得褒城的许多的感伤,可是倾仪你是否记得褒城的曾经心心念念的人呢?”倾仪依旧笑得满脸轻盈。 湄姝停顿一下声调,然后她说:“倾仪,你是否记得那眉入鬓角的乐正子长,记得他如水般流淌的眼神。你是否再次见过他?在这座乐声纷繁的王宫里。” 第25章 洋洋旧梦复 湄姝看到倾仪永不消散的笑容,她说:“倾仪,你真的忘记了,那些清清浅浅或是刻骨难泯的忧伤和骄傲,我们可以忘怀吗?”湄姝在问倾仪,也在问自己。 倾仪只是满满地笑着,她对湄姝的问题不做任何形式的回答。然后她站起身来,用手指四周垂落的帷幔给湄姝看。 湄姝知道她在说什么,从小她就知道倾仪的心思。她在说:“湄姝,你看我的明香宫如此温暖明媚,那些过往的忧伤和想往都不过是一幕幕云烟,无论它曾经是轻描淡写还是浓墨重彩,无论它是温暖还是忧伤,它遗落在身后都是同样的过眼而散。”倾仪她在说往昔已逝,她已不复记忆。 可是湄姝不能够释怀于倾仪的笑容,久别重逢,关于她的记忆,她的笑容,湄姝都全然不懂。 湄姝的身边,笑得同样温暖的还有静瑶,她一直安静的看着倾仪。 阳光流过,湄姝深深地坐在她的玉嫣宫中,窗外阳光闪烁,闪过涟波粼粼的流水,闪过厚重的宫墙和树木的枝叶,闪成一朵朵精致的小花。 后来静瑶走到湄姝的身后,用木梳精心的为她梳理着长发,她从铜镜之中看着静瑶,透过一层模糊的光,她看不清楚静瑶的表情。她说:“倾仪为什么会哑了呢,她是否真的遗忘?” 静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温柔中隐含着一丝幽冷的气息,她说:“娘娘,您认为这个仪夫人还是当年褒城的那个女子吗?” 静瑶说:“她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她的笑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太深沉了,她的深沉不是我们所能够懂得的。娘娘,在这个王宫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心机,这些,或许怪不得谁。但是,我们都应该谨言慎行,保护自己。” 湄姝安静地坐着,再次抬起眼睛看着铜镜中静瑶。 可是,湄姝总是任性的坚持。她问王:“王,倾仪姐姐为什么不会说话了呢。” 她目光殷切的看着王,满腹的委屈。那时候,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王用手轻轻地抚过湄姝的额头,然后语调深沉地告诉她:“当你第一次向我提起倾仪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定会追问。湄姝。你还只是个孩子,有着孩子式的忧伤和固执。” 王说:“湄姝,我知道你渴望知道真相,但是我于心不忍,不忍告诉你这些,因为真相就是阳光背后的阴影,它往往太过于残酷,充斥着血腥的味道。” 然后湄姝通过王的讲述了解到了倾仪的往事。初入王宫的时候,倾仪以她的娇媚和聪慧缠绕在王的身边,她是如此的美丽而高贵。她整天整天地笑,整夜整夜地唱歌,可是后来她病了一场,王很焦虑,他让王宫的太医们用最珍贵的药医治她的病。那一天,她喝下了宫女端来的一碗苦涩难耐的汤药,从那以后,她就不会说话也不会唱歌了。 王说倾仪那时候整天整天地流泪,她的泪水流满了整个冬季。那时王下令彻查这件事,后来查出来是薏姬所为,薏姬是王的另一个尊崇一时的妃子,是庸国的公主,她美貌娇纵,也曾宠冠后宫,可是后来倾仪进宫了,她就多了一个劲敌。王说这后宫之中向来阴谋丛生毒蛇横行,这后宫中的女子越是美貌就越是骄傲,也就越是狠辣。 王说后来他为了整肃后宫,就割下了薏姬的舌头,永远的将她打入冷宫了。王说希望冷宫的阴暗和潮湿能够让她真心地悔过,也希望这件事能够这后宫争得一时的风平浪静。湄姝看着王的眼睛,他的眼神毕现着深深的忧伤。然后她低下头,低下满心的执着。 湄姝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凤榻之上,王站在她的身边,浅浅地握着她的手:“湄姝,你的手怎么这么的冰凉呢?这些事情都已经远去了,永远不会再发生了。”然后王将她的肩抱在怀里。“湄姝,你是个如此惹人怜爱的孩子,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保护你。” 湄姝问王:“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吩咐太医们想尽所有的办法,用今天下最珍贵的药也要把倾仪的嗓子治好。”许久之后王叹一口气,他说:“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为她治好。” 湄姝再次低下眼神,不让王看见她的忧伤。 那时候,湄姝日日夜夜地活在记忆的魅惑里,她总是在怀念从前,她总是在想褒城卖杏花时的轻轻巧巧的忧伤和欲说还休的念想,那是她关于从前的全部记忆。湄姝想念褒城的那一场场在清晨或黄昏落下的细雨,想念那一株株盛开于碧水河南岸的杏花,想念母亲绣嫁衣时的姿态,想褒城的人们口中流传着的传言。 湄姝去明香宫看倾仪,她依旧在绣字。她依旧全副心思地将褒城唱不完的忧伤的歌绣成满幅满幅的字,倾仪的明香宫深深地浸没在暖色的哀切之中。倾仪依旧柔柔地笑着,她的手指划过一幕幕暖红色的帷幔,激起一层层的涟漪。 湄姝拉住倾仪的手,但是依然牵不住她的目光,她依旧目光含笑。湄姝说:“倾仪,我知道你怀念褒城的歌,所以你将它们都绣出来,你看,丝丝交缠线线纠结,你是用记忆在绣这些歌,你不再能说话,可是你用手指唱歌,它们同样的动听。” 湄姝说倾仪,我唱褒城的歌给你听好不好。她说她要让倾仪听到褒城的歌依旧忧伤而美丽。她看见倾仪一路浅浅地笑着,然后点一点头。 然后湄姝开始唱歌,她唱月色辉煌,落满长河。 歌声之中,有风吹来,吹起红色的丝缎的波浪。帷幔从眼前飘落而下的时候,湄姝看见倾仪,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在她的腮边。她的眼神很深,仿若一泓波澜不惊的深潭,透着暗色的幽光。幽光潋滟,潋滟成为那一桩桩不曾暗却的往事。 第26章 剪剪霜吟寒 然后湄姝听到身后的宫女们匆忙地跪下“奴婢叩见王。” 湄姝回过头去,看见王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后来他走过来,“湄姝,原来是你在唱歌,我从明香宫外经过,恍若回到了两年前,两年之前,这座王宫之中是倾仪在唱歌。”王说他从外面经过,还以为是倾仪在唱歌。 湄姝和倾仪同时向王下拜,跪在王的面前,王走过一层层暖红色的帷幔,他的手指抚过那一列列的字,然后轻轻地叹息着。王一路走过去,忘记了让湄姝和倾仪起身。“倾仪,原来这两年来你依然在唱歌,你的歌依然如此的美丽,只是我不曾知道。” 湄姝看见倾仪的额头深深地伏在地上,鲜红的长裙满满地铺落在地上,有如一朵沾染了血腥味道的花朵,苍凉地盛开。 清晨的阳光携着大周王宫中杂糅的胭脂香气袭面而来,已经有两天的时间,王没有来湄姝的玉嫣宫,听宫人们说这两天他都留在倾仪那里。 静瑶在帮湄姝整理衣裙的时候欲言又止。 “娘娘,您注意到没有,仪夫人的每一颦一笑一举一止都是那么地深沉,娘娘您还是离她远一些吧,她确实是一个满腹心思的危险的女子,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褒城的深巷中持伞而行的倾仪了。” 静瑶说话的时候,湄姝将她的眼神看得真切。她说:“娘娘你不要总是随着自己的性子行事,你要懂得保护自己。” 湄姝向静瑶点头:“我知道,不必担心我。” 静瑶看着湄姝轻轻地摇着头,“娘娘,您太任性了。” 将近黄昏的时候,王来过,他坐下来,手里拿着一卷红色的丝缎,看得出来,是来自明香宫的丝缎,上面疏疏落落地绣满了字迹。湄姝说:“王,您去明香宫看倾仪姐姐了吗?她高兴不高兴?” 王没有回答湄姝的问题,他说:“湄姝,你能不能再为我唱一唱褒城的歌。” 湄姝再次问王,“倾仪姐姐她过得好不好呢?” 然后她开始唱歌,用抵死缠绵的声调反复咏叹着那雨色中的万千情丝。儿时的歌一路唱到今天,已经沾染了太多的沉重了,字句疼痛,已经全然不是当年的情调了。 “湄姝,你唱的真好听,两年年之前的倾仪也是唱着这样的歌来到王宫的,她眉目含愁,低低地咏唱着这般高调的忧伤。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这世上竟有如此美丽而哀伤的歌。”王低着头诉说着。 那时候的湄姝还不知道,晋国联合魏国已经强取了邓国十余座城池,意在瓜分邓国之后兵指褒国。王原本是要召集几个诸侯国惩戒晋、魏两国的,却出于对倾仪的愧疚,而选择了沉默。这些权谋,湄姝永远不会懂得,她也不需要懂得,她本就美丽于她的不知。 静瑶告诉湄姝说,这王宫里的每一个女子都出手不凡,她们各怀心机,她说这整座王宫是一方艳丽的花园,它万紫千红千娇百媚,但是里面荆棘丛生毒蛇横行。这王宫的每一个女子都不同凡响,她们一出手就是一个深渊,一张口便是一曲绝唱。静瑶说这天下的谋略,王宫就占了七成。 静瑶告诉湄姝:“当今的王后是申国的公主,名叫蓝蝶儿,在这个王宫里,没有人不怕她,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在刚出生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申王后地位的稳固让她日益骄横手段狠毒,这王宫之中,很多的女子和王子都死于她的手中。” “早在二十多年前,申王后就一步步为自己铲除,为自己铺路了。那时候,她也还很年轻,在她刚刚成为王后的时候,王宫里又来了一位美人,叫做嫣然,生得十分乖巧玲珑美丽可人。嫣然因为美丽和乖巧被王宠爱,申王后因为害怕嫣然夺去她王后的地位,就开始施计陷害嫣然。她在开始的时候对嫣然百般关爱,嫣然的心思单纯,相信了申王后的巧言,对申王后万般信赖。终于有一天,申王后找到一个机会,设计将嫣然关进暴室,并让父亲联合几个诸侯国瓜分了她的鲜虞国。嫣然就在国破的那一晚跳进无忧湖自尽了。人们都说她在临死前发下毒誓。” “听宫人们说那夜的月光很亮,透着诡异的光芒,就在那夜,一个宫女半夜去点灯,她看到了一到七彩绚丽的光划过天际,然后落在她的脚下消失不见了。后来那个宫女就怀孕了,但是很奇怪,十月怀胎后她并没有生产,直到七年之后,她才生下一个女儿,据说那个女儿长得就像初春开放的桃花一样粉润可爱,她一出生就会用眼睛说话,很招人喜爱,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记住了她的美丽。” “可是人们都说这个女婴就是那个发了毒誓的嫣然所转世投胎。所有人都不安,王也开始害怕起来,所以,那个女婴刚出世没有多久就被杀死扔进山林里了,人们都说她的尸体被山里的狼叼去了。”静瑶幽幽地讲述着,后来她讲完之后叫湄姝的名字,湄姝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脚早已冰凉得失去知觉了。然后她问静瑶,这座王宫真的如此可怕吗。静瑶说:“所以娘娘,我们要步步小心,我们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是她人设好的陷阱。” “静瑶,所以这座王宫有鬼是不是?” “娘娘,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不是已经死去的人,而是正在活着的人,不是已经成为过去的事,而是还未发生的事。”静瑶说娘娘,您的心思太单薄了。 静瑶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她经常讲给湄姝听。湄姝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个世界上让人感到害怕的不是已经死去的人而是正在活着的人,不是已经过去的事,而是还未发生的事。她也同样不明白静瑶所说的,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误入歧途,都不自知地离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不明白她为什么说变故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盘根错节,节外生枝。 第27章 碌碌临危步 静瑶,她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总是目光深邃表情凝重。 王进来的时候,湄姝正站在玉嫣宫的窗子前看阳光流过水面,在水面浓艳的波光中她再次想起仲杞。仲杞的目光闪烁在流动的阳光之中,然后她落下泪来。不及拭去,王来到她的身边,他问她,“湄姝,你依然不快乐吗。”湄姝低下头,任泪水流下。 然后湄姝抬起头来看着王,她说:“王,我给你讲一段故事好不好。”她看见王点头,然后她说在她的家乡在褒城,有一条河穿城而过,名叫碧水河。 王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湄姝的眉毛,他的眼中无限哀伤,“湄姝,我很遗憾,我不是第一个走进你视线的那个人,但是湄姝,我一定是最宠爱你的那个人。不能生为一个褒城男子,是我至深的遗憾。” “王,您也想做一个褒城的儿女吗?” “是啊,如果是那样,我就可以在开始的开始遇见你。” “可是王,褒城的儿女么都不会快乐,无论谁遇见了谁。”湄姝看着王的眼睛。 “湄姝,我希望看到你快乐,你就是我的天下。”王捧着湄姝的脸。 泪水再次滑落腮边,然后湄姝提起裙角跪在王的脚下,额头久久地伏在地上,长发铺满了冰凉的地面。面对她的忧伤,王不能够安慰她。 静瑶每天陪在湄姝的身边,她一直在劝她要小心,但是关于未来,她从未向她提及。 那一天湄姝和静瑶一同去往琼台,她们去看枝繁叶茂的杏树,去看它会不会有明年开放的消息。大周王宫之中幽径曲折,曲折如叵测的未来。然后她们看见迎面走来几个人,为首的两个人粉黛钗环气势逼人,隔了很远,就看见她们凌厉的目光。湄姝停下脚步,然后拉住静瑶的手,静瑶也握紧了她的手,她说:“娘娘,那是王后娘娘和钰夫人。”湄姝点点头,然后静瑶慢慢地松开她的手。 王后娘娘在经过湄姝的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湄姝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匆忙地低下头,她的眼睛过于明亮,让湄姝感觉到无尽的恐惧。 钰夫人声音温柔,“这是谁呀?妖里妖气地站在这里。” 湄姝再次抬起头来看着钰夫人诡异的眼神,不知该如何回答。 静瑶见状,站出来上前两步替湄姝回答,她跪在地上:“拜见王后娘娘,奴婢代玉嫣宫黛姬娘娘叩见王后娘娘。”这时王后娘娘身边的一个宫女走上前来,不等静瑶把话说完便扬手将一个巴掌打在静瑶的脸上。 那个宫女看着跪在地上的静瑶:“你是个什么东西!王后娘娘的面前,岂有你说话的道理,没规矩的东西。”静瑶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 湄姝走到静瑶的身边弯下腰想要扶她起来,却被静瑶拉住,她拉住湄姝的手要她跪下,她低声的说:“娘娘,快给王后娘娘行礼。” 然后湄姝抬起头,再次遇见王后娘娘的目光,并且她看到钰夫人站在王后娘娘的身边,一脸柔媚地笑,湄姝闻到一阵暖暖的香气,在这片香气之中,她感到晕眩。 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两步,却退到了一个人的怀里。湄姝猛地一回身,正是王走了过来。王停下脚步扶她站住,她看见王铁青僵硬的表情。仿若看到了救星一般,一颗危悬的心就落了下来。 湄姝仓皇地跪下,“王,救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夹杂着一丝凄厉的意味。 王俯下腰身扶湄姝起身。然后,他看着王后娘娘,无限深沉地说:“王后,黛姬初入王宫时间未长,而且她又是小国来的公主,不知道这么繁琐的规矩也是可以原谅的,王后你身为国母应该耐心地教导而不是如此严厉地惩罚她,这会吓着她的。”然后王目光温柔地安慰着湄姝。 湄姝回过头看向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木木的站在原地,脸色苍白表情复杂,湄姝看不懂她的表情。在她的目光中,静瑶轻轻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湄姝的身后。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湄姝都难以平静,并且难以忘怀那一幕的惊心。她不能明白,她并没有见过王后娘娘,与她并无瓜葛,可是王后娘娘为何如此敌视她。她不明白素未谋面的两个人,怎么会积郁那么深的仇怨呢,而她,又要如何来面对这一切呢,她问静瑶。 静瑶说:“娘娘,其实这一切并不复杂,您的美貌和姿态是这王宫里每一个野心未泯的女子的天敌,令这后宫的每一个女子感到感到不安和难堪。娘娘,您的荣耀就是对她王后宝座的公然挑衅。” 湄姝不能理解,但是她点头。她感到迷惑,这很多的事情她都无从知晓。“我的美貌和姿态,我的什么姿态?”她问静瑶。 静瑶轻轻地抚着湄姝的肩,“娘娘,在这个王宫里,一个人的智慧往往不取决于她的心机,而是在于她的姿态,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明白,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因为欲念,她们不能淡然不能坦然。所以每个人都不得不在一条条歧路上行色匆匆愈行愈远。娘娘,您这样的女子,是所有女子的深渊,也是所有男子的深渊。” 湄姝再次迷惑,然后不再去想。 那天的午后时分,湄姝依然在小憩当中未曾醒来,静瑶悄悄地看了一眼,关闭门窗之后,安静的走了出来,然后吩咐了陪嫁来的小丫头几句什么,随后小丫头便迈着细碎的步子出去了。 之后,静瑶抬起头来,远远的看着午后强烈的阳光中的那株柳树,听着那刺耳的蝉鸣声,微微的流出了一抹笑意。直到听见房内湄姝醒来的呼唤声,才匆匆进去。 那个夜晚月色幽凉,王传话来说让湄姝一个人先用晚宴,他说他要和几位朝中大臣商讨一些事情,晚些时候再过来陪她。湄姝向王的宫人点头说好。 第28章 诺诺承威势 在用过晚宴之后,静瑶说:“娘娘,您看窗外的月色真美,这王宫里的月色是如此的明亮,不同于褒城。我们一起去看一看无忧湖的夜色吧,月色好的时候,在无忧湖边可以看到繁星的流光在水面点点跃动,可以闻到脚下飘来的青草的缕缕香气,别有一番情致。”湄姝点头同意。 然后湄姝和静瑶经过园子里的花色纷繁,去往无忧湖畔的亭子中,站在亭台中,有风缓缓地吹过,吹凉人的衣衫。微微的凉意让人更加冷静,湄姝喜欢这种感觉,她需要回忆,需要回忆才能活下去。 湄姝和静瑶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无忧湖畔。后来静瑶拉紧湄姝的手,她的手冰一样的冷,湄姝回过头看见静瑶变了脸色,她从未见过静瑶如此紧张的神色,她问:“静瑶,你怎么了?脸色如此之差。” “娘娘,我们还是赶紧走吧。”静瑶拉起湄姝的手就要往回走。 湄姝看着静瑶的神色不敢再动:“怎么了?静瑶。” 静瑶说:“这里阴气太重了,娘娘,在二十年前,那个自尽的嫣然就是从这里跳下去淹死的,我刚刚在那边的水面看见了一张五官模糊的脸,她的五官模糊,可是我看到,她的眉心有一朵殷红的小花。”听着静瑶的话,湄姝几乎艰于呼吸,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静瑶的手。 目光扫过宽旷的湖面,在湖水的正中央,湄姝也看到了一张苍白的模糊了五官的脸沉在水中。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她说:“静瑶,我们快走吧!” 然后湄姝拉起静瑶的手开始向玉嫣宫方向奔跑,全然顾不得她慌张的步伐摇乱了一头的碧玉钗。湄姝和静瑶拼了全身的力气奔跑在洒满月光的小径上。 在慌乱中湄姝看见一列列的火把进入了王宫的花园,队列整齐,是王的卫队。湄姝和静瑶逐渐停下凌乱的脚步,静瑶站在湄姝的身后,她说:“娘娘不要害怕,王来救我们了。”然后静瑶大声的喊,“王,您快来救我们,这湖中有异样!” 可是后来,湄姝又看见了两个人,就再也不能做任何思考了,是倾仪和乐正子长,他们并肩于无忧湖畔的柳树下。卫队的火把照亮了王宫的夜空,照亮了无忧胡的水面,也照亮了每一个人的容颜。倾仪和乐正子长突兀地站在一片火光之中,他们已经没有了表情。 之后是王在说话,王的脸上写满了难以掩抑的难堪和愤怒,他掷地有声地宣布:“把这两个人,给我拿下,听候发落!” 在很久之后,湄姝在想自己当时的脸色一定是差到了极点。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只听到倾仪的声音,她很平静地说:“王,我知道背叛您的下场,我知道我难逃一死,可是我和湄姝自小一块儿长大,我能在临死前跟她说几句话吗?”当时所有的人都已经不再能够说出话来,包括王。 后来王转头看向湄姝,湄姝点点头。每个人都知道倾仪已经不再能够说话,可是她说她要跟湄姝说几句话,每个人都惊于倾仪的声音,但是倾仪全然不顾这些了。 倾仪步姿款款地走到湄姝的面前,就像多年前走在褒城阴雨的深巷中,她幽幽地贴近湄姝的耳边说:“湄姝,不枉我们这么多年一起长大,你果然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所以你也比所有的人都足以给我致命的危险。” 倾仪说其实从小她就看出来了,湄姝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子,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冷,她是一个妖孽。“湄姝,你是一个灾难,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灾难。其实,在今年的春天,我看见这琼台周围遍植的杏树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没有人比你更能带来杏花的气息。” 而后,倾仪笑笑,她说:“现在我终于是死在你的手上了,但是我告诉你湄姝,你如果真的能够看见鬼,真的怕鬼,就永远不要经过这无忧湖,我和子长将永世在这里夜夜笙歌。而且湄姝,我早就说过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我今天的悲惨也同样将是你的下场。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说着倾仪再次笑了起来,湄姝看见她的笑容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更加显露出一种妖娆和诡异的气息。 然后倾仪慢慢地往回走,走到目光依旧悠长的乐正子长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双双跳进了幽深的无忧湖中,沉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到倾仪在跳下之前跟乐正子长说了一句话,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说了什么。就这样湄姝看着倾仪和乐正子长的笑容慢慢地沉入水底,她感到一阵眩晕。 有人从身后扶住湄姝,她抬起头看到是王,他问她,他说湄姝怎么样,你不要害怕。然后王吩咐左右侍从,他说:“你们在这里处理吧。”然后王抱湄姝回她的玉嫣宫。 再后来的后来,湄姝问王,“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王深深地叹息一声:“他们寂寞啊,在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都寂寞。他们可以被理解,也可以被同情,但是不能够被原谅,因为这是大周王朝的王宫,因为我是王。”湄姝抬起头来看着王,看着他威仪的面容和冷峻的表情,还有他深藏着的寂寞。 王问湄姝最后倾仪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她沉默,没有回答王的问题。之后湄姝问王:“那个乐正子长他怎么会出现在王宫里呢,他不是在褒城,不是在倾仪家吗?我在倾仪家见过他。” “那个抚琴的乐师乐正子长是晋国公敬献给我的礼物,他确实是天下最好的乐师,如幻的乐曲、流淌的目光。可是他爱上了我的姬妾,这是他身为一个宫廷乐师所犯的致命的错误。”王说其实他的错误在于记忆,王说其实每一个人都值得我们去错过。 第29章 芸芸罪何赎 后来湄姝告诉王,“那时倾仪她走近我的身边,她说她始终没能忘记子长。她说她本来是要忘记的,可是却又再次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的目光和记忆。倾仪说她就要回去了,化作碧水河里的鱼,永生永世地活在彼此的视线里。倾仪说她相信这宽广的无忧湖总有一脉溪流是流向褒城的,是和碧水河相通的,他们总能游回碧水河游回褒城去。倾仪说她以后真的不能再说话了,她让我把她的消息和关于爱情的消息带回褒城去。”说着湄姝的泪水再次流落腮边,她终于也学会了述说褒城优美的传说。 然后湄姝跪在王的面前,将头深深地埋在王的膝头,王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她。 后来湄姝问王,“倾仪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就又会说话了呢?” 王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吐出来,“湄姝,其实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是人心,人心难安呀。你看这王宫之中的那些女子,她们机关算尽地逼我去犯一些错误,她们每个人都在想着如何踩着别人的尸骨来成就自己。” “您的意思是,是倾仪,她骗了您?”湄姝抬起头。 王说:“我总是不能够知道是哪个角落里又人心蠢蠢欲动了。”听着王说话的声音湄姝在想,当初倾仪离开褒城前问她,她和乐正子长会不会化作碧水河里的鱼。当时湄姝告诉她会,一定会的。而现在想来,倾仪确是像每年春雨中的杏花一样,满腹心思地奔赴一场死亡的盛宴。然后湄姝不敢再想,怕想到自己的身上。 然后她在想,镐京褒城千里之遥,那温暖而潮湿的国度,那一世魂牵梦绕的地方,隔了这么许久,她们都还回得去吗。 然后湄姝听见王在问她:“湄姝,你说是不是?”湄姝看向王,然后点头说是。 王轻轻地笑着,他帮湄姝整了整略有些松散的长发。之后,王捧着她的脸,他说这些你是不会懂得的,你还只是个孩子。湄姝依旧点头,其实王的很多话,她都不懂,很多人的话,她都不懂,她总是无措。 湄姝深深地坐在那一场场细雨绵绵的记忆里不肯醒来。她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褒城的杏花开了,以冷静的姿态沾满了春雨的清香。那时的她年纪小,挎着花篮走在每一个或阴或雨的清晨沿街去卖杏花,然后在每一个多雨的黄昏撑船去采杏花。这许多年里,褒城的人们都在传言,那个卖杏花的女孩儿,她是何等的美丽,她的美丽是一个何等致命的错误。他们传说她是碧水河里长出来的妖精,湄姝总是坐在玉嫣宫飘忽的阳光中深思着褒城的雨水涟涟,那些褒城的忧伤和美丽,那些她的抚不平的记忆。 然后她总是在怀念,怀念碧水河南岸的杏花林,怀念杏花林里的那一场相遇,怀念相遇时分仲杞的目光和言语。 不知道为什么,静瑶她总是知道湄姝在想些什么,她说:“娘娘,那些往昔的美丽和哀愁只是往日云烟,今日的风一吹,便过眼而去,消散得无踪无影。”然后静瑶说娘娘,您不能总是活在回忆里,您总是让人担心。 后来湄姝问同样的问题,她问静瑶,“为什么倾仪突然之间就又会说话了呢?” 静瑶看着湄姝,她说:“娘娘,这王宫表面上是一团和气美女如云,可是实际上却是阴谋丛生蛇蝎横行,有很多人还不知道为什么就已经死去了,还有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就罪祸裹身,而真相却永远出人意料。” “就像一年前因为倾仪的哑而被王下令割掉舌头的那个女子,其实是谁不会说话了,不是倾仪,而是她。我们不知道她们在之前的仇怨瓜葛,可是我们已经知道倾仪用尽了满身的力气让她消失在了王的面前。而倾仪,她是在等一个机会,她不想被这大周王朝的风云淹没,她是如此美丽而骄傲的女子,她还有她身后的晋国,她是整个晋国的依傍,她的使命也不允许她就此沉沦。”静瑶坐在湄姝的身旁说着。 “倾仪,她真的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吗?”湄姝依旧不肯相信。 “然后你进宫了,这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心思用尽步步为营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只是等待的过程实在是太漫长了,偏偏就在她哑后,又遇见了那个她不能忘怀的人。” 后来静瑶又说:“也可能倾仪正在做出选择,那个夜晚,也许她是在向乐正子长告别,谁又能够知道呢。这些,已经无人去追究了,人们发现了她的秘密,发现了她的不甘寂寞,他们已经死了,就不会再有人去深究了。”静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湄姝看到静瑶深深的无奈和忧伤,她接着叹息:“其实命运对每个人都不公平。” 后来,湄姝说:“静瑶,其实倾仪的一切,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其实那一夜你早就知道他们在那里,你是故意让倾仪和乐正子长双双暴露在王的面前是不是?”湄姝的眉头皱得有些生疼,她静静地看着静瑶的表情。 静瑶的表情无比凝重,她说:“娘娘休息会吧,您今天想太多了,有些事情,我们都不需要想那么透彻,有些事情,我们都不需要过于明白。”静瑶握着湄姝的手,安慰她睡下。 湄姝说:“如果,如果倾仪她真的是在向乐正子长告别呢,那她不是死的很冤枉吗。” “娘娘,您再往后想过没有,如果倾仪是在跟乐正子长告别,那她以后的目标是什么。如果她告别乐正子长,那么她将是您最大的危险。娘娘,我说过,我会用一切和生命来保护和成就您。”静瑶说。 第30章 夜夜惊魂梦 那一段时间,湄姝夜夜惊梦,梦见褒城,梦见满树杏花绽放,倾仪撑着雨伞走在前方,然后她放开雨伞丢在身后,雨水就顺着她的额头流下,瞬间模糊了她的五官,仅剩一张苍白的脸。在湄姝的梦中,倾仪一次又一次回首,让她看她那一脸的空洞和茫然。湄姝总是在半夜惊醒,泪流满面。 王在湄姝惊醒之后轻抚着她的额头,他用温柔的手势替她擦着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湄姝,不要害怕,也不要感到愧疚,这些事情和你无甚关系,这个王宫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来处和去处,各安天命。” 湄姝依旧夜夜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褒城,梦见倾仪,夜夜满脸泪水地从梦中惊醒。 王说:“湄姝,你总是如此让人担心,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湄姝惊慌失措地跪下:“王,湄姝让您费心了。”然后她长久地跪在王的脚下。 王俯下身扶湄姝起来,“湄姝,我带你去散散心吧。下个月的祭祖典礼我和你一起去,那里花草摇曳、山水多情,你一定会喜欢的。”湄姝点头说好,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王痛惜的神情。 静瑶在为湄姝摇着扇子的时候说:“娘娘,恭喜娘娘,您离出头之日不远了。 “为什么?” 静瑶说:“一年一度的祭祖典礼都是由王和王后娘娘参加的,几世几代从无例外,王今年有意让娘娘参加,每个人都很明显地看出王的用意,娘娘您离王后的宝座不远了。” 王后。湄姝第一次开始思考她存在于这大周王宫的意义,每个人都在说她应该是天下最荣耀的女子,一直说了这么些年,可是为什么,是美丽还是无奈,她不知道。 湄姝依然会和静瑶一起去往琼台,看着茂盛生长着的杏树,不知道它们在明年的春天是否会如期开放,不知道它们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开放,不知道它们是否也如褒城的杏花一样美丽如怡。有时候她唱歌,唱褒城的温暖的忧伤,有时候她跳舞,跳凤凰落。 湄姝的梦境中仲杞出现,他在她的歌声中走来,又在她的歌声中远去。她的舞袖飞旋,旋作一只凤凰,在她挥落舞袖的那一瞬间,她就看见了仲杞。 夏季的热烈逐渐退却,王宫之中随风飘落着满地的黄叶。叶子因风旋转而后落在地上,湄姝喜欢这番景象,像是一段舞蹈,舞落记忆,再世美丽。湄姝忍不住在想,这满眼的叶子飘洒而去,究竟是一场挣扎还是一番冷静。 宜臼带领将士们拼尽力气厮杀的那场战争历经半年之久,王从镐京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调来英勇的援军。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有很多人死去了,带着那尚未梦完的温暖。也有很多人活了下来,活在那些自始深切的目光里,目光凝重,凝成了战场深深浅浅的血迹。 在经过惨烈的数次激战之后,宜臼他们依旧胜了。在得胜的那一刻,所有的将士们都在欢呼,欢呼着胜利。可是后来就有人开始哭了,后来就有很多人哭了,他们说:“感谢上苍的眷顾,感谢上苍让他们能够带着这条命回大周,回到明媚如光的家乡。” 宜臼也哭了,他说:“都回去吧,以后,我们再也不要战争了,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好好的活着。” 凯旋回朝,举国欢庆。在王和王后又一次为宜臼举办的庆功宴上,瑞乐齐鸣,大殿之上每个人都在赞叹大周太子的神勇。王那一天很高兴,他说宜臼是上苍赐给他的最英勇的孩子,是大周的太子是未来的王。 那时候,王的酒喝得有点多了,但他确实很高兴,那时每个人都很高兴,关于这次战争的惨烈,不再有人提及,包括宜臼的两个副将,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笑容和骄傲。 可是宜臼看见他的母后,她坐在王的身边依旧衣裙华丽举止娴雅,可是他却分明地看见她的悲伤和落寞,她手持酒觞却迟迟不肯沾唇。宜臼不明白他的母后她何以如此,如此神色。 在庆功的盛宴结束之后,宜臼换上惯常所穿的白色长袍去王后的寝宫拜见他的母后。 那时候王后正在深思,全然没有听到宫人的通报。看见宜臼走到她的身边,她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她抬起目光然后给他一个微笑,她说:“宜臼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真正让人骄傲让人放心的太子。宜臼,你就是我全部的希望。” 宜臼问:“母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宜臼的凯旋而归都难以平息您的忧虑?” 王后低下头。之后王后后告诉宜臼说:“你的父王新招进来一个女子,被封为黛姬,那个黛姬年轻美丽,但是也因此目无礼法无视母后的存在和权威。她进宫这么长时间了,但是却从未向母后请过安。” 宜臼说:“母后,您不要生气,等明天我去会会她,我一定要让她懂得大周王宫之中的礼法。”宜臼安慰着王后。 王后说:“宜臼,不用了,母后有你就足够了,你就是母后的全部。” “不,母后,您是王后,任谁都不能无视。” 然后王后告诉宜臼:“我不能让你去冒险,宜臼,这个黛姬实在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我已经见过那个黛姬了,她不仅不肯不肯向我下拜,反而在你父王面前做出一副屈辱不堪的样子,挑拨父王疏远母后。那个黛姬,她是一个妖孽一样的女子。” 宜臼跪在王后的面前,他说:“母后,这个仇孩儿一定替您报。” 王后拉起宜臼的手,宜臼在王后的面前站起来。他已经比王后高出很多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然后说:“宜臼,你千万不要冲动,在这个时候,母后只求你能够平安。” 第31章 赫赫白骨窟 然后王后再次告诉宜臼,“那个黛姬不是个一般的女子,她是个妖孽,她进宫不足一年的时间,就已经揭开了这些年王宫之中最大的秘密,原来仪夫人并没有哑,她只是为了除掉薏姬才装哑的,并且,她和王宫的乐师乐正子长有私情,这些,在这两年之中从来没有人察觉过。可是,那个黛姬刚刚进宫不足一年的时间,就揭穿了这一切,她一直说仪夫人是她的姐姐,可是,她却如此残忍地害死了她。” 宜臼的心头一惊:“原来这王宫之中竟有这样的弥天大谎。”然后他开始相信,这个黛姬真是不简单的一个女子。 在第二天的清晨,阳光很好,照开了无忧湖中央娇嫩的荷花。在耀眼的阳光之中宜臼提着宝剑去往玉嫣宫。在玉嫣宫的门口,有宫女出来拦路,她们说:“这是黛姬娘娘的寝宫,太子殿下不能随便进入,王会很生气的。” 宜臼挥起手中的剑,割落了一个宫女的长发和衣袖,她们瞬间跪了一地,然后就没有人敢站出来拦他了。在玉嫣宫中他看到非同一般的豪奢,但是玉嫣宫中空空如也,并没有黛姬的影子,后来有宜臼的宫人向他汇报:“黛姬正在琼台看花。” 在琼台前,宜臼并没有看到往昔盛开的牡丹,而只有一棵棵长有绿叶的树木,他的宫人们小心提醒:“这是王为黛姬娘娘种的树,王说这个琼台,只有黛姬娘娘可以来。” “岂有此理,这个妖孽,竟敢这样蛊惑王心!”宜臼高呼。 在琼台层层的台阶上,粼粼地站了几十个宫女,她们拦住宜臼:“太子殿下,请止步,您不能上去,黛姬娘娘正在游赏呢,王说这个琼台除了黛姬娘娘任何人都不能上去。”几十个宫女拦住了琼台的入口,宜臼不能前行,然后他走到旁边挥剑向身侧的树木砍去。 “堂堂大周王宫,种这些粗俗的树做什么,什么黛姬娘娘,不过是一个妖女!”宜臼是太生气了,所以就没有注意到有宫女去向王禀报。 那时候,湄姝和静瑶在琼台上看落叶,看满地的颓然。忽然听见琼台下一阵喧哗,她听见她的守在琼台之下的宫女焦急的声音,她们说:“太子殿下,您不能砍这些杏树,这是王特意为黛姬娘娘种植的。” 湄姝和静瑶走下去,远远地,她们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他说:“什么黛姬娘娘,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妖女在这里迷惑了父王,让父王如此昏庸,看我今天怎么杀了她!” 然后宜臼看见两个女子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在前面的一个身穿着宽大的白色的衣裙。然后他惊住了,然后他就看见了她眉头的那颗胭脂色的痣,他的神情瞬间黯了下去。宜臼的眉头皱得有些疼,他说:“你是湄姝,褒城卖杏花的湄姝。” 湄姝静静地看着宜臼,然后说:“是,我是湄姝。” “怎么会是你,在今年的春天里,在我经过褒城的时候不是告诉你要等我吗,我说我会去接你。在九年之前我就告诉你说,今后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只要我看见你眉头的那颗痣,我就一定能够认出你,所以我认出了你。可是你为什么没有等我呢,你不是说只要听到我叫你的名字就会记起我吗,你的记忆呢?你还记得那一束蒹葭吗?”湄姝看见他脸上灼烧着的痛苦。 是啊,我的记忆呢。他问我我的记忆在哪里,我的记忆,全部留在了褒城,留在了那一场场花开,一幕幕细雨中,留在了那一场杏花林中的相遇之中了。他问我我的记忆,我的记忆不是他的那一束蒹葭和那一句承诺。 湄姝的眼中闪动着泪光,然后她记起了他,她说:“你是宜臼。” 他点头,然后他说:“湄姝,我带你走,今天我依然可以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什么王位什么太子位,我都不要了,我们一起去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只有花开没有忧伤。”湄姝看着宜臼,轻轻地低下头。 那是湄姝最后一次见到太子宜臼了,那时候,他也还只是一个孩子,骄傲而任性。也是那一次相见让湄姝彻底地记住了他,他为了他的母后来找她,在那之前,他不知道她就是他曾经两次遇到的那个卖杏花的小女孩儿。时过境迁,但是他不能够遗忘,他是太子,所以他有着骄傲和任性的理由。那时候,他以为一切都会因他而变,他认为天下都是他的。 所以,他坚持,他依然坚持叫着湄姝的名字,他叫她湄姝,当年他送给她的这个美丽的名字。 湄姝目光幽深,然后她低下头,“宜臼,一切都不是当初了,错过就是错过了,我们没有人能够改变。” 湄姝语调温婉,然后她落下泪来,“我现在已经是王的黛姬,一切昨天就都远去了。”湄姝话语简单,却如利剑一般割开了宜臼的心。 宜臼的心痛得不能抑止,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摇着湄姝的肩膀,他说:“湄姝,我看见你的眼神,我不相信你甘心过这样的生活。” 然后湄姝挣扎着:“宜臼你放开我。”后来她身后的静瑶抓住宜臼的手想让他放手,然后湄姝就摔在了地上。静瑶慌忙扶她起来,然后她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满口的鲜血吐在了宜臼的白色长袍上。 后来宜臼看见王远远的疾走过来,他径直经过他的身边走向湄姝,然后湄姝向王跪下,“王,救我。” 在王后的寝宫里,她日日哭泣,她什么都不说,可是她的心思,宜臼全懂。她在怪他怎么这么些年来他口中的那个卖杏花的小女孩儿,竟然是这个黛姬,为什么他一定要去招惹这个女子,为什么他不能将她忘怀。 第32章 苍苍神何踪 在玉嫣宫中静瑶为湄姝梳妆的时候问她,“娘娘,原来您和太子殿下早就认识。” “是啊,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一年我七岁,还在褒城的街巷里卖杏花,在转进一条深巷的时候我遇见了他,他买我的杏花,并且送我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就是我现在叫了九年的名字,湄姝。” 静瑶说:“娘娘,宜臼做不了太长时间的太子了。” 湄姝抬起头来:“她为什么,宜臼他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太子,他文韬武略,功勋显赫,怎么会做不了太长时间的太子了呢?” “娘娘,这世上有很多事情跟功绩无关。谁都救不了他了,包括他的母亲申王后。”静瑶静静地说。 那段时间里湄姝在读诗,她用尽心思地读诗里面埋葬着的那一段段红尘旧事,读那些在世间流离了千百年却依然姿容依旧的才子佳人。词句之中,忧伤盎然,那忧伤,是谁的遗忘又是谁的期待。是哪个女子紧握金钗信守承诺,是哪个男子一去不回还,淡却了思念。 宜臼在去他母后的寝宫请安的时候,在僻静的走廊里遇上了一个宫女,宜臼识得她,她是被打入冷宫的薏姬的陪嫁宫女,在薏姬出事之后,便被派去做了粗使的宫女。宜臼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母后的寝宫之中。 于是宜臼拦住她:“你为什么会来母后的寝宫?” 那宫女一见是宜臼,急忙跪在他的脚下:“拜见太子殿下。我再来求王后娘娘救一救我家公主,她虽然已经不再是薏姬娘娘,可是她依旧是我的主人。太子殿下,我一直听说太子殿下一向宽仁,求您救救我家主人吧,她已经三天高烧未退,病得神智不清了,我找遍了太医,可是没有人肯救她,昨日我来的时候宫人说王后娘娘不在寝宫,今日只好再来求王后娘娘一次,就看在当年我家主人为王后娘娘默默承担了这毒害妃嫔的罪名的份上,赐她生路一条吧。” 宜臼的眉头皱的生疼,他说:“你说什么?当年是母后害得仪夫人?” “如今到这份上,我也顾不得着许多了,当年是王后娘娘名人传唤我家主人,为她出了这主意,还递给了我家主人那瓶令人喉哑的药。王后娘娘说那药只能令人喉哑一时,以仪夫人急于求成的心念,她必然迫不及待的向王检举我家主人,总是我家主人一时受辱,总好过仪夫人得势,晋、郧两国将我们庸国瓜分殆尽。等药效一过,纵使仪夫人如簧巧舌,也定是不敢分辨,而只能装聋作哑下去。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她没有喉哑的事情败露,必然会以谋害妃嫔之罪招致杀身之祸。” “王后娘娘承诺过我家主人,事成之后,申国将与庸国联盟,她也将护得我家主人的性命,可是如今我家主人危在旦夕,求太子殿下救救她,虽然我们无以为报,但还请太子殿下看在她的功劳上救她一命。”那名宫女跪在地上不停的叩首,额头都渗出了血迹。 然后宜臼想起了他从小听到大的那些传言,然后他开始相信那些传言。这就是后宫,这就是我的母后。宜臼不由得笑了笑,笑意里充满了苍凉的味道。 后来,宜臼弯下腰来扶那宫女起身,然后带领着那宫女去了太医院,找了一名最有资历的太医前去为薏姬诊治。 可是当他们匆忙赶到的时候,薏姬已然没有了气息。宜臼看见她蓬乱着头发躺在狭窄的院落之中的那堆稻草之上,嘴角洋溢着淡淡的一缕笑意,夕阳的余晖洒满了黯败阴湿的院落,带给人一抹最后的暖意。 在得知薏姬的死讯的那一刻,那名宫女悲痛地流着泪,然后毫无犹豫的奔向了那面灰尘斑驳的墙,一头撞了上去。 宜臼见过很多死亡,在激烈的战场之上,每个将士们都怀揣着梦想和对家国的无比眷恋,都怀着必胜的信念殊死拼杀。可是他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死亡,这样的安静,这样的毫无留恋。 宜臼,他不能够接受。 如静瑶所言,宜臼的太子之位只延续了两天。在两天之后,他被废了太子位,并被王逐出了都城镐京,王的旨意不容任何犹疑:宜臼不知礼法,实难姑息,从即日起,废黜太子位,限两日之内离开镐京。 接到王的旨意,宜臼反而平静,他跪在地上深深地叩拜:“谢父王的恩典和成全。”然后他决定要去往褒城,他要去找寻湄姝的故事。 接到父王旨意反而平静的还有王后,她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地为宜臼打点着出门的行装。王后她知道宜臼要去向哪里,但是她已经不再说什么。她已经知道,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事与愿违,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但是宜臼仍然不相信命数,他仍然相信奇迹。 那夜的梦中,湄姝回到了儿时的褒城,那时细雨缤纷,杏花盛开,然后杏花的颜色就燃烧了起来,燃烧成为了宜臼后来那炽热的目光。 在第二天的清晨,宫人们告诉湄姝说,昨天废太子宜臼在她的宫门口守了整整一夜,他说他要见她一面然后再走。但是她却始终没有出现。 静瑶说:“娘娘不要难过,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愚笨和忠贞,谁都无可奈何,谁都帮不了谁。”静瑶说宜臼有宜臼的傻,你有你的傻,我也有我的傻。很多时候,一个人帮不了另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不得救赎,谁都无可奈何。 十日之后,王带着湄姝和朝臣们去祭拜先祖。在华丽的马车上湄姝问:“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朝歌,朝歌有一座山,叫做封神山,那是我们的先祖和陪伴先祖建功立业的勇士的神灵所在地。每年我们都要去祭拜他们,他们会保佑大周国富民强,千秋万代。” 第33章 痴痴惑蛊毒 从镐京一去朝歌,历经两天奔波,在似乎无休止的奔波中,湄姝想到两个字,路途。路途使她想到在春天里她从褒城赶往镐京。 那时候,她也是坐着这样华丽的马车,静瑶也是这样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能从队伍的前方看到仲杞的背影。 王的马车驶在前方,但是他不时地回头张望,湄姝知道他是在看她,他希望她能够快乐,可是她却总是让他感到无奈。 静瑶问湄姝:“娘娘,您在想什么?” 湄姝转过头,看向静瑶的忧心,“我在想念褒城的歌,静瑶,你说褒城的歌唱的到底是什么呢?” 静瑶说:“是绝望,是关于爱情的绝望,褒城的儿女们都不能够和心爱的人相守,所以这些歌才一代代传唱。” 沉默之后,湄姝说:“静瑶,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来祭拜呢?” 静瑶讲给湄姝听,“在六百多年前,那个时候还不是大周王朝的天下,那个时候叫做商。商代的最后一个王叫做帝辛,不过后来的人们都叫他纣王,因为他昏庸残暴,他害他的百姓们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商纣的身边有一个女子,一个绝色娇艳的女子,后人叫她妲己,她拥有无双的美貌和万千的宠爱。人们都说她是个妖女,是九尾灵狐所化。” “后来我们的祖先文王和武王出现了,武王带领着英勇无敌的军队攻入了商的都城朝歌。那个时候,万民欢呼,他们都在迎接武王的到来。后来,在朝歌的鹿台,纣王自尽了,而妖女妲己则被大周最英勇的武士手持利斧砍下了头颅。后来大周建立,陪同武王南征北战的各路将领都被封做了神。这就是我们所要去的封神山,我们先祖的神灵都在封神山上呢。” 到山下的时候,他们弃车而行。那时候,湄姝走在王的身边,在他们的面前,石阶通天,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王骄傲地用手指给湄姝看:“这是斩妖台,当年我们大周的勇士就是在这里砍下了妖女妲己的头颅。我们大周拥有最英明的君主,最骁勇的武士,最广阔的土地,大周是战无不胜的王朝。” 湄姝转过头看向王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块厚重的石碑,上面刻着殷红的三个大字,斩妖台。山雾弥漫,在缭绕的雾色中,湄姝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女子妲己,她满目哀怨,长发散落。湄姝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她说:“湄姝,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就知道,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湄姝的头一阵眩晕,然后将一口献血吐在了地上。 王急忙扶住湄姝,他问她:“湄姝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山上凉气太重了,一时受不住。”湄姝不敢再多说什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说她跟她们是一样的人,湄姝想得心都疼了。 之后湄姝在静瑶的搀扶下随王到达了山顶,在高高的山顶,她看到了那块巨大的篆刻各路神灵名字的石碑。然后她随在王的身后对着石碑一再叩首,她看向他凝重的表情,在那一刻,她真切地感觉到了他是王,是大周至高无上的王,肩负着天下苍生的幸,与不幸。 后来,在回到王宫之后湄姝就大病了一场。在她的玉嫣宫中,在玉嫣宫的阳光之中,她经常恍惚看到那个女子的身影,她穿一袭白色的衣裙跪在地上,然后她转头看向湄姝,眼神幽怨欲诉还休,之后她叫她的名字,她说湄姝,你终于是来了呵。 湄姝每天从这样如同深渊的梦中醒来,静瑶焦急的守在她的身边:“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王让王宫里最好的太医来为湄姝诊断。太医说:“娘娘是忧思太重了,需要好好地休养一番,不能太劳神了。” 然后王说:“湄姝,你一定要快一点好起来啊。我想看你跳舞了,还记得你刚刚来到王宫的时候,就像是一只美丽的凤凰,落在了我的手心里。” “好,等我病好了之后,就给您跳舞。”然后湄姝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她是一只不懂得遗忘的凤凰,涅槃之后,依然不堪往事的沉重。 湄姝的玉嫣宫中依然有阳光飘荡,但是却越来越苍白,她总是感觉到寒冷,于是她不再走出玉嫣宫。站在窗前,她总是在寒冷中感觉到自己的单薄。湄姝问王:“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你看你的手都在发抖,冬天到了,湄姝,你穿的太单薄了。穿这样少是过不了冬天的。” 湄姝点头说:“王,我知道。” 然而很多时候她坚持,她坚持穿她美丽的春衫,她坚持不肯进入冬季。她告诉王说在褒城,是没有冬天的,那里四季温暖,她再次向王讲起褒城的春风和细雨。 那一年,宜臼十七岁,在最让人感到骄傲的年岁里,他却已经不再是太子,从尊贵的太子变成了卑微的庶民。那一年,宜臼和他的侍卫落英告别生活了十七年的大周的都城镐京,也告别了他的母后,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褒城。 也是在很多年之后的后来,宜臼才开始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一定要去往褒城。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褒城,怀揣着一颗不堪疲惫和悲伤的心来到褒城,来看褒城的杏花和碧水河,还有缠绵不绝的细雨,也来探寻那个美丽的褒城女子曾经留下的,早已被雨水洗去或者从未消逝的印记。她是整个褒城的魂灵,也是宜臼关于褒城的全部想往和记忆。 宜臼清楚地记得他来褒城临行前王后的绝望和悲切,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言地站在他的身后。宜臼了解他的母后,了解她的隐忍和坚强,还有她的聪敏和决绝。她只是以她惯有的高贵和悲切站在宜臼的身后为他披上披风,然后又默默地绕到他的面前帮他系好。 第34章 迢迢征程远 宜臼低下头,看着王后的脸,看着她的悲切和冷静。她流着泪,然后她说:“孩子,母后保护不了你,你走吧,离开这个王宫,离开镐京,你应该是一只自由的鸟儿,飞往温暖的国度。只是以后就要一个人了,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王后说孩子,虽然你已不再是太子,但你依旧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后来王后再次落下泪来:“而且你也曾经是你父王最心爱的孩子。”她没有告诉宜臼她的怨恨和悲伤,但是站在她的面前,宜臼却分明地看见她不能抑止的悲伤。 就在那天的清晨,宜臼告别王后,不说一句话地告别王后,然后他带着落英离开了大周王宫,离开了他的母后。虽然她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宜臼心里知道,其实母后她知道他要去往哪里,但是她并没有阻止他,她知道她已经不再能够抚平他的忧伤。 就连宜臼的鸽子们都知道他将要去往褒国,它们盘旋王宫上空一周而后飞往褒国的方向。 “太子殿下,就算所有人都指责您,我也能够理解您,您不是像别人所说的是被美色迷惑,在您的心中,湄姝只是那个您一早就遇见的小女子,是您的爱情。”落英驾着马车,宜臼和他并肩坐在车厢前。 “是的,仅仅是爱情,它忧伤但是美丽。落英,有朝一日,你也会遇见你的爱情。” “我不知道能不能遇见我的爱情,但是如果可以遇见如您的一般优美的爱情,让我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更何况只是忧伤。”宜臼看见落英的侧脸,他的心愿一向强烈而直接。 在褒城,宜臼看到了盛开在碧水河南岸的杏花,看到了碧水河中成双成对的鱼儿,它们安静而深情地互诉着相思。这些,是褒城的人们告诉他的爱情,这是他们关于爱情的最坚毅的信仰。 在褒城,宜臼还感受到了褒城似乎永无止息的细雨,它轻轻的落下,沾湿了目光,沾湿了记忆,沾湿了那一句相思难挨。 站在碧水河的岸边,宜臼还看到了静静地座落于碧水河北岸上的那户人家,朱漆的大门,青石的院墙。那道门和墙永远紧闭,紧闭着院内的风景,他所不能够知道的风景。 宜臼放飞一只白鸽,白鸽不知哀愁地挥动翅膀,飞过褒城阴湿的天空,飞向大周的王宫,飞往王后的手中,它给王后带去他平安的消息。 寂静的褒城街巷中,时常有一个女子骑着马儿飞驰而过,惊醒了碧水河中的鱼儿,从她迅疾的背影中,宜臼看到她的忧伤。 “没有想到,褒城也有这般英勇的女子。”落英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感叹着。 “可是,她的面容同样忧伤。”宜臼轻轻叹出一口气。 “太子殿下,你说,她的忧伤是不是也是因为经过了爱情?”落英看着宜臼,期待着他的回答。 “应该是吧,只有爱情才会让人如此沉静。”宜臼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 后来宜臼的外公申国公派人来找他,来自申国的使者驾着华丽的马车来接他前往申国。使者为宜臼带来来自申国的安慰和依靠。他并不知道,已经没有谁能够安慰宜臼的忧伤。他告诉宜臼说他的外公怀念他的母后,也怀念他,使者说申国公让他代表申国公也代表申国的子民来迎接宜臼回去申国。 在申国的大殿之上,宜臼再次见到了他的外公,他的多年未见的外公,他也见到了申国的子民为他准备的盛大的欢迎仪式。壮丽的大殿之上,美酒满觞,歌舞升平,在那一场长袖柔软的歌舞之后,申国公告诉他说:“宜臼,你不要伤心,也不要灰心。”宜臼半举着酒觞看向外公。 申国公脸上永不消失的骄傲照亮那个月色幽凉的夜晚:“宜臼,强大的申国、雄壮的申国军队将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外公火热的眼神包围着宜臼的寡言,他说宜臼将是大周王朝注定的天子,是未来尊贵的王。 宜臼问申国公,“为什么,我早已不再是太子,不再拥有骄傲和尊贵。” 申国公笑笑,笑容深刻,宜臼始终不懂他在那一刻的微笑。 申国公说:“因为你是大周王朝的臣民们最最敬仰的太子,是我的外孙。所以,你一定会是大周未来的王。” “不,外公,我不要做王,没有湄姝,没有她的快乐和忧愁,这大周王朝是如此的空洞无味,无论是做太子还是做王,于我来讲都没有任何意义。” 抬起头来,宜臼看见申国公努力隐忍的怒色。在宴会结束的大殿之上,灯火阑珊,申国公用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果品和酒觞滚落一地,他大喊宜臼的名字:“姬宜臼!此时此刻,你为何还要对这个女子念念不忘呢。你睁开眼睛来看一看,就是她害你的母后不得不忍受屈辱和寂寞,是她一手断送了你的前程,你还怀念她做什么!” 申国公的面前,宜臼总是无言,他总是不能面对他的磊落和凌厉。其实那个时候他在想,母后的寂寞或许跟湄姝毫无瓜葛,他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人们总是把一个女子的落寞与另一个女子的荣耀牵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宜臼深深地寂寞,他的寂寞全部和记忆相关。他相信母后的落寞也没有别人所想的那样不堪,她的落寞也全部和记忆相关,她是那样优雅而高贵的女子,她的寂寞丝毫不掩她的美丽。 在申国的日子里,宜臼遇见了一个女子,她是上将军的女儿,有着明媚如花的容颜,遇见她的时候,她刚刚做了申国的女史官,每天捧着重重的简牍,手持一杆细细的笔圈圈点点。 宜臼经常坐在她的身边,向她诉说着他的心事,除了她,已经没有人肯安静的听他讲述这些了,他对她说,他的一生将流浪成为褒城的一场雨。 第35章 绵绵衷肠书 申国公说:“姬宜臼,你愧为大周王族的后人,你愧对你高贵的姓氏!”宜臼低下头去,不敢直面外公的愤怒。 宜臼不能理解他的愤怒,就像他不能理解宜臼的忧伤。然后宜臼平静地说:“不,外公,是我的血统和姓氏赐予了我这无尽的无奈和忧伤,它们让我错过,让我以一个无比高贵的姿态错过了今生的快乐。” 在申国的一片繁华富庶中,宜臼执意要回去褒国,他说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活在他的梦里,他的梦里细水长流,花开不落。宜臼求申国公放他离开。他说他已经遇见了褒城的那一场细雨,就再也不能够忘记于怀了。他看见申国公一直在摇头。 然后宜臼和落英再次来到褒城,褒城的杏花依旧盛开,以同样冷静的姿态盛开于每一个清晨和黄昏,盛开于每一场细雨,持续着褒城的一直以来的温暖和忧伤。 褒城的女儿在唱歌,在每一个清晨或黄昏,用单纯的心思和高昂的声调歌唱相遇和爱情,相遇之后的爱情和爱情之后的忧伤。宜臼步履缓慢,满腹心思地走在褒城的街巷,在褒城的歌声中怀念从前。 整个冬天,湄姝都躲在她的玉嫣宫不肯出去,在梦中她看到那一张张脸,模糊了五官只剩下一朵殷红的脸,和在山顶看见的那个叫做妲己的美丽哀怨的脸。 那一年,在她的生命中,她第一次感受到寒冷的无助,她总是告诉王她所感受到的寒冷。王总是来到她的身边捧起她的双手,他说:“湄姝,究竟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后来,王为湄姝在玉嫣宫中又添了一盆燃的旺旺的炭火,他说他给她全部的温暖,只要她感觉到寒冷。在那个时候,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整个玉嫣宫都亮如白昼。静瑶总是坐在湄姝的身边拉着她的手,玉嫣宫中火苗跃动,可是她却依然感觉到寒冷。 湄姝说:“天什么时候才会变暖?” 静瑶说:“快了,会一天天暖起来的,到那个时候,杏花也就开了。”静瑶说娘娘,您一定要快乐。 湄姝看向静瑶,她的眼睛在笑,可是湄姝却分明地感觉到她的手也一样的冰凉如水。 谁的安慰也改变不了冬天的寒冷,湄姝迷失在整个冬天。 后来,申王后来过,她从冬日里单薄惨白的阳光里一路走来,站在湄姝的玉嫣宫的大厅里。她的眼睛,写满了疲惫和憔悴,湄姝不知道她为何会来玉嫣宫,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然后湄姝向她跪下,很久之后的后来,湄姝在想那个时候她的脸上一定充满了惊恐,那种出于本能地戒备。 申王后不堪憔悴地对她说:“黛姬,你再次见过宜臼没有?在琼台见过宜臼之后你可否再次见过他。” 湄姝抬起头看向申王后,然后她慌乱地摇着头。 申王后说:“黛姬,你可见过他的眼睛?”湄姝依旧摇头。 “可是我看见过,我看见他的眼睛充满着回忆和忧伤。在他见过你的第三天,王将他逐出镐京,我要他回申国,可是我知道他不会去申国,他是去了褒国。” “他去褒国做什么?”湄姝低着头,不再敢直视申王后的面容。 “我派了人去打探宜臼的消息,回来的人说宜臼去了褒城,他去学唱褒城的歌,他说褒城有这世上最美的曲调,有这世上最忧伤的细雨和最冷静的杏花,什么都不能打动他,包括希望和荣耀。”申王后目光幽暗,仿若从褒城绵绵的细雨中走来。 申王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她说:“黛姬娘娘,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仙是妖,能够让每一个见过你的男人都丧失心智而为你疯狂。”申王后的声音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飘渺似游丝。 但是湄姝依然感觉到恐惧,她想起这王宫之中的那些传说,那些血腥。她一再向王后叩首,而后久久地将额头伏在地上。 大周王宫中最后的寒意迟迟不肯离去,在整个冬天里,湄姝都躲在她的玉嫣宫中,不肯出去一步,她固执的以单薄的衣衫等待着春天的来临。就在她等得几乎要丧失最后一丝热情的时候,春天终于来了。 在那个时候,钰夫人兰钰来过,在湄姝的玉嫣宫中,湄姝再次感觉到她周身散发着的令人感觉到晕眩的香气。她来的时候带来了两名手提花篮的宫女,那两个花篮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异的花草,整个玉嫣宫顿时异香满堂,湄姝请她在坐榻上坐下。 静瑶替湄姝问她,“钰夫人,这都是些什么花,怎么会如此之香?” 钰夫人笑着说:“黛姬娘娘,这些都是我亲手种植的,放在寝宫里可使得寝宫之中异香绕梁,用它们来沐浴,则可使疾病消失肌肤生香。” 湄姝感激地说道:“谢谢钰姐姐的好意。” 钰夫人坐在湄姝的身旁笑得妩媚横生。她说:“黛姬,其实我一直都想来找你说说话的,但是人们都传言你是一个冷心肠的人,今日一聚,我才发现你是如此可亲。” 在半个时辰之后,钰夫人带着她的宫女起身离开,湄姝站起身来送她至寝宫门口。 在钰夫人走后静瑶命人把钰夫人送来的花草悉数深埋在园子的僻静处,她嘱咐宫女说:“动作快点,钰夫人的东西一定不能留。” 湄姝不能理解,“为什么?” 静瑶问:“娘娘说知道为什么钰夫人周身香气吗? 湄姝摇头说:“不知道。” 静瑶再次问湄姝,她说:“娘娘您知道钰夫人为什么没有子嗣吗,她进宫已经十年,也曾尊宠一时。” 湄姝依旧摇头:“不知道。” 然后静瑶告诉她:“这世上有一种丸药,置入女子的脐内可使之身体芳香迷人,只是这药性太寒,会使人元气大伤,一生不能生育。在褒城,我们府上的舞姬们都是用这种方法来使自己的身姿更加轻盈,舞蹈更有魅力。娘娘,钰夫人送来的东西是不能碰的。”湄姝抬起眼眸,而后点点头。 第36章 摇摇惊诺誓 然后静瑶告诉湄姝说:“而且,这大周王宫之中每个人都知道,钰夫人和申王后这十年来一直走得很近,所以,这样的女子,我们不得不防。” 在春天就要来的时候,湄姝被告知有喜了,同时同样让她感到惊讶的是静瑶也有了身孕。那时候湄姝问静瑶:“孩子是王的对不对?” 静瑶点头。 于是在后来王来到玉嫣宫的时候湄姝求王:“请王册封静瑶,并赐她一座宫室,她是如此美丽善良的女子,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样。” 王点头同意:“我本来以为是你们之间关系不融洽了,她才会主动靠近我的,现在听到你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王,您多虑了,她是我的姐姐,我的一切都可以给她。”湄姝深深地伏在王的脚下。 那天王宣布封静瑶为静姬,并赐枕霞宫给她。湄姝看见王的欢喜,同时也看见静瑶的坚决,静瑶跪在地上:“我与黛姬娘娘一同从褒城而来,情同姐妹不忍分离,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从来不懂得如何来保护自己,我是她的姐姐,一定要时刻守在她的身边。” 后来王同意了静瑶的请求,他赐给静瑶尊贵的称号但是允许她们依旧住在一起。王说:“静瑶,看得出来,你和湄姝的感情很好,那我就把湄姝交给你了,有你的照顾,我也放心。” 那时候湄姝问静瑶:“静瑶,你快乐吗?” 静瑶略一思索,她说:“快乐。娘娘,您也应该快乐,您什么都有了,一段往事,一生想往,一身荣华,一世美貌,已经如此完好,还能再拥有些什么呢。您怎么能够不快乐呢?”湄姝看见静瑶的眼睛,她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落下泪来。 已经是春天了,但是琼台周围的杏花依然没有开放,那个时节,褒城的杏花应该已经盛开,盛开成为一场浩瀚的梦境。 那一日,湄姝和静瑶走出玉嫣宫,她们继续寻访杏花的消息。那个时候,天已经变暖了,在撩人的春风中,她和静瑶不觉间已经走远,寻不到回去的路了,于是她和静瑶在曲折的小径间急急穿行,寻找归去的路。 后来她们在园子的深处见到一个年老的宫女,她站在那面短墙前眼神直直地看着湄姝,然后湄姝就看见了她,一直一直看向她,之后湄姝看见静瑶也一脸惊异地看着那名宫女。 静瑶说:“娘娘,您看那个宫女,她眉头的那颗痣,跟您的一模一样,她看到您为什么会如此恐惧呢?”静瑶说话的时候仿佛失了心魂一般。 后来,那个年老的宫女走过来走向湄姝她们两个。湄姝已经不能移动脚步,只是站在原地拉紧了静瑶的手。那个老宫女问她:“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湄姝木木地说:“十五岁了。” 她说:“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我只知道是春天生的,那时褒城的杏花刚刚盛开过,遗落了满地的花瓣。” 后来那个老宫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步履缓慢地离开了,她在思考。 然后,湄姝和静瑶也转回身继续寻路。而后一声闷响,她和静瑶不自主地同时回头,看见那个老宫女一头撞死在了墙上。回头看过去,大片的鲜血沾在朱红色的宫墙上,加深了那片古旧的宫墙的色调。 湄姝不由得到吸一口凉气:“静瑶,她是谁?为什么会这样?” 在同时,静瑶想到了流传了十几年的那个传言,然后,她静静地看着湄姝的脸,不再言语。 远远地看过去,血迹描画在高大的宫墙上,仿若一枝盛开的血色的杏花。然后湄姝和静瑶拉着手飞奔在园子里的小路上。 第二天的清晨,湄姝和静瑶正在写字,一个小宫女走进来,她说:“娘娘,静瑶姐姐,无忧湖里的又捞上来一个淹死的宫女,说是昨天夜里跳下去的。” 静瑶说:“是谁,你认识吗?” 小宫女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宫里有人说昨天下午看见她口中念了一个下午,像疯了一样,一直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 湄姝说:“她说的是什么?” 小宫女说:“她昨天下午一直在说诅咒就要实现了呀,灾难即将来临,念了一个下午晚上就跳湖了。尸体捞上来了,好可怕的,浑身都泡肿了,已经看不出来模样。” 这件事情在一天之内传遍了大周的王宫,仿若平地惊雷,但是没有人敢于追问什么,于是那个关于妃子嫣然的传说再次流传,人们都说是嫣然再次出现了,他们说那个撞墙而死的宫女就是在嫣然死后怀孕的那个宫女,她一定是看见了嫣然,她知道灾难即将来临,所以才选择死亡的。而跳湖自尽的那个宫女,她也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就不敢再活下去了。 褒城的歌儿缠绵儿悠长,褒城的每一个歌儿都从久远的故事中醒来,它历经多年,沾满了世事的沉重,被褒城那一张张清新的脸和纯澈的嗓音传唱。 褒城的人们告诉宜臼说褒城是一个充满传说的国度,所谓传说其实都是温暖的企望苍凉的收场,褒城的人们深信着传说,这些传说是他们共同的记忆。 宜臼经常去看碧水河北岸的城墙,去看城墙旁边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大门一向紧闭,他知道那就是湄姝的家,可是他从未见过院墙和朱门背后的人和风景。他一直在猜想,是什么样的家庭让湄姝如此美丽,是什么样的往事让她如此优柔,哀伤如是。 宜臼还经常去往碧水河南岸的山林里看杏花,碧水河的石岸边有一只小船,精雕细刻,褒城的人们说这船是一年以前卖杏花的那个湄姝留下的,人们说她的船从来没有人管也不会顺水漂走。 第37章 郁郁终命宿 宜臼问为什么,褒城的人们告诉他说因为那个女子,她是碧水河里长出来的妖精,碧水河向来淹不死她,碧水河才是她真正的家。她的船长在碧水河上,所以就漂不走。褒城的人们还说早在十四年之前,那一年褒城大旱,整整六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落一滴雨。后来,那个女子就出现了,自那之后,褒城每天都会细雨缤纷,从无例外。 然后宜臼撑着那只精巧的小船去往对岸的山林。远远的,有褒城的人们喊他下来。 “为什么?这小船不是已经没有主人了吗?” 他们走近然后告诉宜臼:“那是湄姝的船,湄姝是个妖精,妖精是要害人的。” 宜臼笑笑:“那湄姝她要怎么样来害人呢?” “不知道,但是她一定是要害人的。公子,不要去碰她的东西,她虽然现在离开了褒城,但是她还会回来的,回碧水河里,碧水河才是她的家。”褒城的人们无限深沉地传说着湄姝,说她是水里长出来的妖精。 褒城的杏花自始盛开,盛开于每一个春深时节。它开尽了褒城女儿绮丽异常的梦和梦落之后的忧伤,开成了褒城缠绵无尽的歌,宜臼越来越深刻的理解着褒城的美丽和哀切。 在一个清润的早晨,宜臼和落英在碧水河边看到了那个马背上的女子,她牵着马满腹心事的踟蹰在河边,用手中的皮鞭鞭打着青郁的细草。 “我探听过了,那个女子名叫宁安,是宁将军的女儿。”落英在宜臼的身边低声的说,宜臼分明的感觉到他话语里的些许兴奋。 “姑娘,远远地就看见你徘徊的身影,可是有什么烦忧?”宜臼走向宁安,落英紧随在他的身后。 宁安抬起头来看着宜臼:“你们就是从镐京而来的客人吧?我也正想问问你,是不是镐京的风和云都不同于褒城?” “镐京的天气要比褒城的晴朗一些,宁安小姐为什么这么问呢?”落英上前一步,眼角眉梢都挂满了关切。 宁安低头苦笑了许久,然后语调幽幽地说:“想来镐京是与褒城不同的,不然怎么在短短的三个月有余的时间里,一个人去了一趟镐京就全变了呢?” “是谁变了,变成了什么样子?”是落英关切的声音。 “我未婚的丈夫,褒国的公子,一年以前我们定下婚事,然后他去往大周的王宫探视他的父亲,可是归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英武的褒国公子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问问,究竟是镐京的风吹走了他的快乐,还是大周王宫的云覆盖了他与我之间的爱情?早已错过了婚期,可是他仍旧没有给我任何消息。” 落英问:“那你有没有问过他?” “怎么去问,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有人说,他是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子,可是去年的时候,我就问过他,他当下否认。我还能怎么想,只能认为是镐京的风和云的错了。”宁安的泪水倔强的流下,她用力的挥舞着皮鞭。 “他不会抛下像你这样美貌的女子而去爱其他的女子的。”落英神色认真的安慰着她。 宜臼每天走在褒城的深巷里,反反复复地经过褒城色调深重的城墙,他依旧会在每天的清晨或是黄昏去往碧水河南岸的山林里去看杏花。那时候,他已经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褒城的温暖和哀伤,还有褒城感情浓郁色调神奇的传说,宜臼越来越深切地理解了这一切。 宜臼说你们看,褒城的儿女们,他们都是如此的美丽,可是为什么他们总是忧愁满怀呢。褒城的人们告诉他说其实褒城的每一个儿女都是受诅咒的儿女,他们绝世美丽,但是他们有多美丽就有多寂寞。 那时候,宜臼不能理解,于是他问,是什么样的诅咒让他们不得欢乐。褒城的人们目光深远,他们向他讲述千年之前一个女子追寻她的恋人的故事。 幽深的玉嫣宫中,王说:“湄姝,给我生个儿子吧,生一个儿子,他就是太子,你就是王后了。”湄姝点点头,然后说:“好,那就希望他是个儿子。” 湄姝问王,“为什么无忧湖里会死这么多的人呢?湖水不应该是安静而美丽的吗,可是为什么它永无安宁呢。” “是呀,湄姝你说的对,我们需要一泓清澈宁静的湖水,而不是充满血光之灾的深渊。” 第二天王颁布诏令:“自今以后如再有敢投湖自尽者,灭其九族。” 那个时候,湄姝在期待,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其实她倒希望是个女儿,她会美丽高贵,会快乐一生,她将是这个世上最为尊贵的公主。 在王陪湄姝她们说话的时候,钰夫人再次到来,她手捧着一个食盒,说是用花瓣做的糕点,十分香甜可口。说着她打开食盒端出一小盘糕点,果然芳香扑鼻。 钰夫人说:“这是我亲手做的,特意拿过来送给黛姬尝尝的。这种糕饼吃了不仅可以滋养容颜,更有延年益寿的功效,经常吃这花瓣做的糕饼一定会让你永葆容颜。”钰夫人说话的样子美极了,不刻意表露但是情致十足。 王呵呵笑着说:“难得钰儿有如此的心意,拿过来,我也尝一尝吧。” 静瑶走过来,端起那一盘糕点,笑着说:“这种糕饼在很小的时候我在褒国吃过,是我的母亲亲手做的,我永远记得那味道和香气,王,我能不能先尝尝呢?不知道跟我母亲做的味道是否一样。” 王微微地笑着:“湄姝你看,静瑶都快要成为母亲了,可是还是这么孩子气。” 湄姝说:“是呀。”然后她开始害怕。 那时候,湄姝恍惚看见静瑶的表情,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隐秘而疲惫,然后她边听王和湄姝说着话边吃掉两块糕饼。 此时,湄姝不由得感到彻骨的寒冷。 钰夫人笑意盈盈地说:“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就不打扰王和两位娘娘了。”然后她起身告辞,就在那个时候,静瑶脸色苍白地喊了句肚子好疼就倒在了地上,湄姝扶起她,搂在自己的怀里,静瑶的嘴角流出鲜红的血。 静瑶抬起头看向王,她艰难地说着:“王,这糕饼有毒。” 然后王大步向钰夫人走去,钰夫人以一个苍凉的姿势跪了下去,她说:“王,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刚刚在来之前还吃了一块都没有事,而且刚刚我还送了一盒给王后娘娘吃也没有问题的……” 第38章 黯黯曦光薄 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字一句的说:“好,我相信你,那你现在把这些剩下的吃了,我看有没有事,如果没有,那一切就都跟你无关,每个人就都相信你。” 然后钰夫人颤抖着双手将盘子里剩下的糕饼全咽下了。 那个时候钰夫人已经不再能说话了,她没有嚼烂就遵照王的旨意全咽下了,每个人都看见了她那个时候的面若死灰,眼神了充满了莫大的恐惧。 湄姝让人把静瑶抱回到房间里的卧榻上,留下王和钰夫人在大厅里。在最后的那一刻,静瑶的表情极其痛苦,但是她仍然努力微笑,她说:“湄姝,我说过我会用我的一切和生命来保护你和成全你,是你救了我的父亲和褒城的子民,褒城的每一个人都亏欠于你。但是,我现在都还给你了,能给的我都给你了,你马上就成为大周王朝的王后了。” 湄姝流着泪说:“静瑶,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静瑶,我要你活着,你不能死。” “湄姝,我活不了了,我用两条人命来成就你的荣耀。” 后来静瑶说:“湄姝,我知道你的不能释怀,我知道你一直不能忘记我的哥哥仲杞,不能原谅他的放弃,但是他也没有办法,身为褒国的公子,他没有谈论爱情的资格,他的世界里,只有责任。湄姝,忘了吧,那不过是一场错误……我累了,要走了。” 湄姝的泪水落满衣衫:“静瑶,其实我们都是不会遗忘的人是不是?” “湄姝,我就要走了,这下,就彻底遗忘了。”这是静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湄姝都清楚的记得静瑶那时的眼神,她表情痛苦,但是眼神安稳,看向深处,她说她要走了,她说这下她就彻底遗忘了。那一刻湄姝终于知道,静瑶的,一世不能释怀的心情。 看见静瑶闭上眼睛之后湄姝走出去,走到厅堂里。在厅堂里她看见跪在中央的钰夫人,也看见站在钰夫人面前的王。青灰色的地上钰夫人吐了满地的鲜血,王满脸愤怒地责问钰夫人:“你还不承认吗,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你是在谋害黛姬吗!” 钰夫人艰难的摇着头说:“王,我是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请您相信我。”忽然钰夫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知道了……王,我知道了,是王后娘娘,我带着食盒出了寝宫之后只去过王后宫中,然后就来这里了。”然后没过多久钰夫人就死去了,王下令把她的尸体抬出去,葬在了城外的乱坟岗中。 后来王和湄姝一起来看静瑶,王无限感叹地说:“可怜静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啊。” 后来王下令废了申王后,将她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来。那时候,湄姝终于明白了静瑶的苦心,明白了她的苦苦计算。 四个月后,湄姝生下儿子,王给他取名叫伯服。王很喜欢他,王说伯服的眼睛长得很像他,炯炯有神,而嘴巴像湄姝,总是想要说什么而最终又没有开口的模样。伯服在刚刚出生第三天的时候被立为太子,而湄姝,也如静瑶所愿,被册封为王后。 湄姝也喜欢伯服,她喜欢看他的小手,一直紧紧地抓着,不肯放手的样子。她喜欢他的这个手势,不像她,总是不安总是无措,什么都抓不住。湄姝经常在想,他是我的儿子,是大周王朝未来的王,他是一个多么让人感到骄傲的孩子。 那时候,有伯服在身边,湄姝的心安静许多,她不再夜夜惊梦,但她总是在怀念静瑶,怀念她的笑容和泪水,诚恳和谎言。她的确是一个美丽而聪慧的女子,她用她毕生的美丽和聪慧成全了湄姝的荣耀,也成就了褒城的安宁。 湄姝依然很安静,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还有曾经过往的一切。王依然问她:“湄姝,你依然不快乐吗。” 湄姝摇摇头:“没有,王,我是天下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子,我没有不快乐的理由。我快乐,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了。” 王再次捧起湄姝的脸,怅然若失地说:“湄姝,我是王,我能给你一切,包括快乐,可是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忧伤呢?” 伯服很不安静,他总是很活跃的样子。 玉嫣宫中的阳光依旧,依旧明亮的照在每一个清晨或是午后,伯服睁着乌黑的眼睛看向落到寝宫中的阳光,他不停的伸出手去抓,然后咯咯的笑出声来。湄姝很喜欢看伯服的表情,他的表情让她感觉到安稳。 夏天的热烈告诉湄姝春天已经远去,她满心的期待和欢喜落空,琼台周围的杏花依旧没有开放,依旧只是枝叶茂盛。 褒城的人们依然在传说,那个卖杏花的女子湄姝,她浑身透着一种妖气,她是褒城的灾难。他们告诉宜臼说,你看这褒城的每一个她经过的地方都浸透了氤氲的湿气,那些湿气一层层地生长,生长成为那一片片的青苔。 宜臼笑笑,然后他指着碧水河北岸的那道永远紧闭的门:“那道门为何一直紧闭,它的后面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褒城的人们说:“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不知道,那就是那个卖杏花的湄姝的家,她把她母亲的眼睛害瞎了,她的父亲也被她害病了,所以那道门就关了,就不再开了。但是铭霖公子每天过去,因为湄姝曾经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所以,他一直照顾那两位老人。湄姝的母亲呀,她曾经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子,是褒城最好的绣娘,可是现在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呀。” 宜臼总是远远地站在碧水河的岸边看着那道门,那道门内的沉重和王宫里湄姝的轻柔和忧伤是怎样的一种纠结。然后他开始懂得,愁肠百结,不过是一番心思难忘。 第39章 微微缠银竹 褒城的人们告诉宜臼说,听说那个卖杏花的女子湄姝是去了王宫,他们说他们早就知道她会离开,并且一定还会再回来。他们说在湄姝离开褒城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碧水河的水都涨满了,一层一层地浸湿了岸边的土地,褒城的人们说那是碧水河和岸边的杏树林子在哭,是它们在召唤湄姝。 那时候宜臼手捧一枝刚刚采下来的杏花,他说听说湄姝是很美丽的。褒城的人们摇着头,他们说那不是美丽,那是妖气,是妖气障住了每一个人的眼睛。宜臼笑笑,笑褒城的人们对于美丽对于湄姝的尖刻。 湄姝,宜臼再次深切地怀念着湄姝,湄姝她没有等到他便以父王的姬妾的身份进了大周的王宫。她的无奈是褒城的忧伤,褒城的忧伤是她的绝望。 那时候宜臼终于知道,有时候,就是没有任何缘由的,一个人永远等不到另一个人。就像褒城的歌儿所唱的,深浅世事,生生相错。 那一天,宜臼走近那道朱漆的大门,然后隐约听到了院墙内低沉沙哑的歌声。他推门进去,原来门没有锁,他走进去,在一片陈旧的色调之中,他看见一个苍老的妇人在院落中唱歌,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但是她依然抬头望向天空,她的嗓音嘶哑,但是她依然在唱歌。 然后宜臼听得真切,她在唱风吹雨过,飘零的花瓣是谁的背影。她嘶哑的声音已然将高昂的歌变了味道。 宜臼走到她的身边:“婆婆,我是湄姝的朋友。” 她突然停下歌声,然后她说:“湄姝她还没有回来呢,她出去卖杏花了。” 从光线阴暗的屋中出来一个人,他说着:“婆婆,饭已经做好了,我这就扶您过来。”看到宜臼,他微微的吃了一惊。 湄姝的母亲被搀扶进屋,那个名叫铭霖的男子出来问他是谁。 “我是姬宜臼,被废了太子位之后,一直流浪,在经过褒城的一场细雨之后,我决定留下来。” “原来是前太子殿下。”铭霖微微颔首致意。 “一路听说,褒城有一个姿容绝色的女子,听说你曾是她未婚的丈夫。” “不是曾是,而是一直都是。为了救褒国公回国,她被送去周王宫,在她刚进褒国王宫的时候,夫人来找过我,她跪在地上求我不要再去找湄姝了,湄姝是褒国的希望。” 宜臼的心开始疼,因为湄姝的忧伤不是因为他。“所以,你就同意了不再见她?” “是,我别无选择。但是,我相信她还会回来的,碧水河是她的家,每个人都说她终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等她,在她走后她的母亲说把我的聘礼还给我吧,我说不,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铭霖脸上露出笑容,有些骄傲。“褒城的儿女最终一定会幸福的,即使今生不能再相逢,我们也一定会以鱼的姿态再世相拥。” 听着铭霖的话,宜臼开始嫉妒,嫉妒他们同为褒城的儿女。 从屋内传出一个老年男子枯朽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宜臼走进屋内,谦恭地说:“我是一个路人,途中听说褒城的美丽,就赶来了,我来听褒城美丽的歌。”他看到那是一个苍老的男子躺在床上,昏暗的眼神佝偻的身躯,宜臼知道他就是湄姝的父亲。 他深叹一口气,沉沉的说:“美丽就是一场灾难。你听褒城的歌,它是褒城儿女的呜咽声,褒城的儿女世代流泪世代忧伤,呜咽声深了,就汇成了歌。” 坐在一旁的婆婆说:“但是人们都说她还会回来的,人们都说碧水河是她的家。” “婆婆,湄姝她不是妖精,她只是生得很美丽。”宜臼为湄姝辩解。 “不,她是,她是我在久旱之后从碧水河抱回来的。”婆婆又自语一般,“湄姝她就是一个妖精,不然,她何以如此美丽。她还会再回来的,她是整个褒城的灾难。我一直知道,灾难即将发生,可是,她是我的女儿,我最最心爱的女儿。”她的泪水沾满了沉重沧桑,显得有些浑浊,就像她口中的褒城的歌一样。 褒城的每一个人都在传说,传说湄姝是一个妖精,甚至于她的父亲和母亲,宜臼不能够理解。 在一个清晨,宜臼和落英正在碧水河南岸的杏花林里徜徉,落英向他述说着他所探听到的褒城的故事,他的话语中再次出现宁安的名字,他说宁安也是褒城忧伤的女儿,但是她是最勇敢的女儿。宜臼悠悠的看着脚下的草,他知道这是属于落英的爱情。 湄姝习惯于在安静的时候看向玉嫣宫外的天空,有时候她会站在高高的琼台之上看过去,遥远的地方,在她的视线不可及的远方,那里温暖潮湿,杏花飘落。记得在那里,每一场雨生长一个故事,每一场花开,埋葬一怀幸福。褒城的儿女们一世拥有一段记忆,一段记忆成就一生,一生的忧伤。 在褒城,有一个人,他美丽深情,他将是未来的褒国公,可是他不再与她相关,他是褒城曾经的那一场细雨,潮湿了她一世的记忆,无从风干。 王看见湄姝的目光,他问她:“湄姝,你在看什么,在看你的故乡吗?” 湄姝点头说:“是呀,褒城的杏花落了呀,我能够感受到杏花落败的气息,能够听到花瓣落地的声音。” 可是在这大周的王宫之中,湄姝用尽了所有的期待和心情,可是她的那些杏树却依旧不肯长出花朵。 后来王告诉湄姝说,是她的生活是太安静了,王说他希望她的生活多一些色彩。他问:“湄姝,你知道你的家乡褒城在哪里吗?” 湄姝说:“在很遥远的地方。” 王说:“对,你知道是在哪个方位吗?” 湄姝摇了摇头。 第40章 栩栩狼烟起 “湄姝,改天我来告诉你,你的褒城在哪里。”王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 那晚的月色依然美丽,清楚地照亮每一段思念和每一处忧伤。伯服已经睡着,脸上没有任何心思的样子,在睡梦中依然浅浅地笑着。 王坐在湄姝的面前,他深深地沉默着,然后他说:“湄姝你看月色多好。” 湄姝说:“在褒城,有时候也会有明亮的月色,月光照在碧水河上,碧水河就有了心情。它老了一代又一代的褒城儿女,可是它永远不老,几千年来它一直姿容不改,它是褒城女儿的泪水。” 第二天的清晨,王早早地唤湄姝起床梳洗:“湄姝,你快起来,我要带你去看看褒城在哪里。” 湄姝穿起她最最华丽的衣裙跟随在王的身后:“我们是去哪里看呢?” 走出玉嫣宫,湄姝看到天空中阳光依旧,可是却飘着满满的浓烟,直入云天。她问:“王,那是什么?” 王没有回答湄姝的问题,他笑了一笑,而后说:“湄姝,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然后湄姝随着王的脚步来到镐京的城楼上,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她看到越来越浓烈的黑烟升起,她再次问王:“那是什么?” 王告诉她说:“那是烽烟,大周王朝的烽烟遍及大周的万里河山,遍及每一个诸侯国。”然后王指着遥远的南方的那抹浓烟,骄傲的说:“那就是褒国,那就是褒国的烽烟。” 浓浓的狼烟升起,霎时间燃遍了大周的河山,宜臼和落英返回碧水河北岸,跨上马准备前往镐京,他终究是王的儿子,他身为王子的使命永世难弃。 在路上,他们追上了前往救驾的倾国而出的褒国军队,褒国的军队迅疾前行,宜臼和落英紧紧地跟着,所经之路,卷起滚滚的烟尘。 湄姝听着王的话,放远了目光看出去,可是她依然看不到她的梦境之中的褒城,然后她说:“是吗,可是太远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王说:“是啊,太远了,你看,我们的大周的江山如此宽广。”然后湄姝静静地看向远方,看向褒城的方向。 后来,湄姝看到一列列的军队从浓烟中跑来,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带来焦灼的烽烟的气息。王告诉湄姝:“这些都是我的臣民,这些都是来自诸侯国的军队,他们是来效忠于我的,他们都是忠于大周王朝忠于他的臣民们。大周在建立初始,就在每一个诸侯国设立了应急之用的烽火台,只要大周王朝有难,只要镐京点燃烽火台上的烽火,各个诸侯国的烽火台就都迅速点燃烽烟,并且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调来救兵来保卫王朝,保卫王宫。湄姝,你看这些浩浩荡荡的军队都是我们的勇士。” 湄姝放远了目光看过去,看见方圆几里之内都是脚步踏起的灰尘和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他们在喊些什么,她听不真切。她说:“王,那现在我们大周有难吗。” “当然没有,湄姝你看,我们大周拥有最富饶的土地,最英勇的将士,最美丽的宫殿,大周怎么会有难呢?”王满脸的骄傲。 后来,湄姝在城楼的正南方远远地看见一支队伍,高高地扬起褒国的旗帜,湄姝知道那是来自褒国的军队。那个时候王用手指给她看,他告诉我说:“湄姝,那只队伍从你的家乡,从褒城而来。”她点头。 后来王下令守城的卫士们大开城门,他说:“我要亲自欢迎这些来自各个诸侯国的勇士们!” 然后城门大开,各路军队陆续进入城内,他们在城楼之下排列成整齐的方阵,湄姝听到有人在高声的问,“王,请问敌军在什么地方,为何我们都没有看到呢?” 王爽朗的笑着,他说:“各位爱卿,大家辛苦了,大周没有敌情,我只不过想展现一下我们大周的威严,和我们大周勇士的神勇,王后娘娘还没有见识过周王朝如此神圣的时刻呢。”然后王提高声调说:“大周的勇士们,让我们为了大周的富庶和不可战胜而欢呼!” 可是城下没有人欢呼,城下一片安静。湄姝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人如此整齐的安静。后来王再次说:“我的勇士们,你们有没有为大周的安定和繁荣而感到骄傲?如果有,那就高声地喊出来吧!” 然后城下的军队开始欢呼,用湄姝所不能够听懂的声调高声地叫着。她看到那一支军队,打着褒城的旗帜,在队伍的前方是仲杞骑着高头大马而来,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虑。离得很远,湄姝依然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 然后仲杞他也抬起头来看见了湄姝,然后他的焦虑慢慢融化,融化在他的眼睛里,湄姝听见他的声音,他轻声地说着,他说湄姝,感谢你无恙。 看着仲杞的表情湄姝慢慢地笑着,用尽毕生的思念和满足。王在跟她说话,他说:“湄姝,你看我们的勇士们都在欢呼呢。” 湄姝说:“是呀,他们在欢呼。”然后她看向王,看向王微笑着的神情。 王惊喜地拉起湄姝的手,紧紧地握着,他说:“湄姝,你终于笑了,你终于笑了!” 湄姝没有说话,依旧暖暖的笑着,仿若沾满了春日里的温暖。 宜臼随在褒国的军队里面,只见王和湄姝站在城楼之上,远远地,宜臼看见湄姝的笑容。落英站在他的身边说:“殿下,她一定是看到了你,所以才会微笑。” 宜臼也希望,她是看到了他而快乐的。 王深深的看入湄姝的沉默里,他一直在说:“湄姝,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你以后要经常这样笑,好不好?” 湄姝点头说:“只要王喜欢,我会一直一直微笑。” 第41章 翩翩君若故 后来王看向城下的军队,“大周的勇士们,我们的王朝感谢你们,因为你们,我们的王朝年年安定年年富足,也因为你们,我们的王朝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以,我的勇士们,你们都回去吧,回去之后每个人领布十匹米十石,都回去领赏去吧,这是我赏给你们的!” 然后城下的几十万军队欢呼着离去了。湄姝看见仲杞也带着他的军队离去了,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慢慢地掉转马头,然后他回头看向湄姝。遇上了湄姝的目光之后,然后他就离去了。 回到褒国,宜臼和落英都领到了父王的赏赐,宜臼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好,他们是关于湄姝的消息。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湄姝都会想起仲杞出现时的模样,他穿着战甲,骑在高高的马背上,一脸焦虑的神情。他在马背上仰起头,远远地看向她,看向她的忧伤和快乐。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湄姝明白了他全部的心情。 然后湄姝再次日日怀念,怀念褒城的杏花,褒城的细雨,和仲杞的到来。其实她不是一个被遗忘的女儿,这几年褒城一直有关于她的消息,所以仲杞就来救她了,他以为她有难了,大周的烽烟,褒城的烽烟传递着大周兴亡的讯息,也传递着湄姝危难的消息。 王问湄姝:“湄姝,你依然不快乐吗?” 湄姝说:“没有,王,我没有不快乐。” “可是,你为什么再也没有笑过了呢?湄姝,你不知道你笑着的样子有多美。” 湄姝低下头,不再说话。 夜色深沉,湄姝却不再习惯沉睡,她在每一个夜半时分醒来,之后便一个人守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色,在月色的朦胧中,她依稀看见从前,那个时候,她还穿着粉色的衣褂在褒城的街巷里卖杏花。 湄姝幻想着碧水河的温暖,她想化成为碧水河里的鱼,在温暖的水中等着那个男子的出现。 在夜夜的想念中,伯服已经开始慢慢长大,有时候他好像能够听得懂湄姝说的话一样,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满眼迷惑的模样,他的模样让湄姝感觉到心疼,他是如此美丽而无辜的孩子,他还那么小,可是就已经懂得忧伤。 又是一年的春天过去了,可是王宫之中的杏花依然没有开放。厚重的绿色的叶子生长成为浓郁的哀伤,可是依旧没有花朵开放,湄姝的殷切心情依然守不到它的开放,仍然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 那时候她经常去往城楼,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向南方,看向上次烽烟燃起的南方,她知道那是褒城的方向,远远地看过去,仿佛有褒城的雨色飘来,黯淡了镐京的天空。 那一天,湄姝高高地站在城楼之上,然后她看到城楼之下有人经过,一个中年男子,穿着深色的袍子,他仰起头然后看见湄姝,然后就变了脸色,变得愤怒得不可遏止,他手指着她高声呼喊着:“你就是褒国那个姒姓的女子是不是?” 湄姝惊住然后说:“是。” 他说:“妖女褒姒!好大的胆子,你知道烽火台是什么吗,你知道大周王朝是什么吗!” 湄姝慌乱地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那个中年男子痛哭了起来,他指天而誓:“妖女褒姒,我一定要将你铲除,为大周王朝除害。你是大周之灾是社稷之灾,大周就要大难临头了啊!” 湄姝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她不再说话。她远远地看着他不再说话,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说她将是大周的灾难。 伯服在这个夏天里慢慢长大,那时候他已经会走路了,并且他会说一些简单的话语,他用手抚摸湄姝的脸颊:“母后您不高兴啊?” 湄姝轻轻地摇着头说:“没有,有你在身边怎么会呢。” 她经常带着伯服去往琼台,伯服指着琼台之下郁郁葱葱的杏树,他说:“母后,这些是什么呀,为什么他不开出花呢。” 湄姝说:“它会开的,它们一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朵的。” 伯服说:“母后,那它们什么时候开放呢?” “我也不知道呀,但是它们总是要开放的。” 后来,在王陪湄姝一起登上城楼的时候,再次见到了那个人,在城楼之下痛哭的那个男子,他披散长发,不堪憔悴的样子,他说:“王,您该上朝了,您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过您的臣民了,您的臣民们都想念您啊。” 湄姝看向王,看向王阴沉的脸色。 许多的人走出来,他们一起跪下,跪在城楼之下,他们说:“王,您该上朝了。” 然后,那个中年男子依然说话,他说:“求王杀了您身边的这个女子吧,她不是常人,她是一个妖女。” 城楼之下的人们都在说:“王,求王杀了您身边的这个妖女吧。王,大周的灾难就要来了啊!”然后他们很多人在流泪,恸哭声霎时间淹没了镐京的阳光。 然后高高的城墙之下,许多的人们在叩首,他们一再叩首,叩出声响来,然后地上就出现了片片血迹,点染着青石板的沉默和厚重。他们高声地喊着:“求王为了江山社稷杀死妖女!” 湄姝跪下,跪在王的脚下:“王,我是哪里错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要杀死我呢?” 王俯下身子扶她起来,他满眼的痛楚和无奈:“湄姝,你没有错,你哪儿都没有错,湄姝,一切都与你无关的。”湄姝抬起头来看着王,然后再次落下泪来。 王没有杀湄姝,而是下令杀了带头的那个男子,那个人因她而死,而她却始终没能知道为什么。也没能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王杀死她。 第42章 絮絮难平意 伯服一天天长大,他很安静,一副乖巧的样子,他总是在问湄姝:“母后您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总是不快乐的样子? 湄姝摸着伯服的小脸,她说:“没有,母后只是累了。“ 伯服说:“母后为什么累呢?” “母后想回家了。”然后湄姝讲褒城的故事给伯服听,讲褒城的雨,讲褒城的杏花,还有褒城的碧水河。 湄姝总是做梦,梦见静瑶,她依然从前的模样,穿着浅色的褒国的衣裙,轻轻地笑着。她笑着跟湄姝说话:“湄姝,你也回来吧,回褒城吧。”然后静瑶捧起她的手,怜惜地说:“湄姝,你看你都瘦了,其实你是褒城的女神,你救了褒城的每一个人。”在湄姝的梦中,她总是不能说话,她有很多的话要对静瑶说,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一次次焦急地醒来,每次醒来之后她都看见王在为她擦去汗珠。 王说:“湄姝,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做噩梦呢?” 湄姝说:“王,为什么我最近总是梦见静瑶呢,她总是要我回去。” 王抚着她的额头,轻声地说:“湄姝,不要多想了,你这段时间可能是太累了,多休息休息就好了。”然后王告诉她说:“湄姝,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呢。” 湄姝点头。 湄姝依旧夜夜惊梦,她的梦中依旧会有静瑶出现,在梦中,她总是要她回去,回去褒国。她笑靥依依,言辞温婉,可是湄姝却感觉到哀伤。她在静瑶明媚的笑容里感觉到不能掩抑的哀伤,然后醒来。 褒国的公子仲杞大婚,新娘就是宁安。整整一天,宜臼都没有见到落英的身影。 公子大婚,褒国举国欢庆,四处一片祥和欢喜。褒城的人们用悠长的声调传说着这一喜事,可是就是在举国的欢庆中,大周的狼烟再次燃起,比上一次的还要浓烈,遮蔽了天空。 褒城的人们传说着,这一定又是王的玩笑,或者又是湄姝的玩笑,不足为信。 宜臼仰望天空之际,褒国的军队再次在滚滚的浓烟中驰往镐京。宜臼穿上铠甲飞驰骏马跟上长长的队伍。转弯之际,宜臼远远地看见褒国的公子,他尚且穿着喜服,冲在队列的最前方。 湄姝正在陪伯服的时候,王来到她的面前,他拉起她的手往寝宫外走,伯服在身后哇的哭出声,王开始训斥奶娘:“连个孩子都看不好,我要你们何用!”奶娘吓得跪在地上,面色如土,然后又赶紧抱起了伯服。 远远地,湄姝仍旧听到伯服的哭声,但是王拉着她的手快步往前走,走到城楼之上,他说:“湄姝,你不是喜欢看烽火还有大周的军队吗,今天,你可以再次看到了。” 湄姝这才发现天空已经弥漫了浓浓的黑烟。 “只要你能快乐,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湄姝。”王在湄姝的身后扶着她的肩。 果然,陆陆续续的,湄姝看见了有几支赶来的队伍,她看向褒国的方向,等待着再见仲杞一面,只看他一眼也好。 在湄姝伸长了的目光里,一队人马踏尘而来,高高的举着褒国的旗帜,渐渐地,近了。 她终于看见仲杞,他率领着褒国神勇的将士们将马蹄声停在城楼之下,却只见仲杞一身的喜服。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啊,娶的是宁安小姐吗。 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呢,她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她早就已经是王的女人了,并且还是伯服的母亲。可是泪水依然顺着脸颊流下,湄姝转回身,走下城楼。 “湄姝,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流泪呢?”王焦急的跟上她的脚步。 “没什么,王,只是看到褒国的人们就突然想家了,想念我的母亲,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还有我的父亲,他太老了,一身的病痛。”湄姝用手帕拭去腮边的泪珠,但是眼中积蓄已深的泪珠再次滚落。 “湄姝,等过一段时间,我就陪你回褒城,我知道你担心你的父母亲无人照顾。”王用衣袖帮她擦着泪。 那时候,王一直在告诉湄姝,他说他会带她回褒国,回到褒国的温暖。王总是说快了,他一有时间就带她回去。然后湄姝再次向王讲述褒城的美丽,美丽的人儿和美丽的故事,那些褒城的人们永生不忘的传说。 这一天的午后时分,湄姝听到王宫之外有杂乱的声音传来,她问小宫女:“外面是谁在说话,怎么会这么大的声音,他们在说些什么?” 小宫女说:“娘娘,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然后小宫女陪湄姝走出她的寝宫,她们走上高高的琼台,经过郁郁葱葱的杏树林子后她们登上琼台的顶端,然后湄姝听到齐齐的声音,是王的臣民们在齐声高呼:“求王赐死妖女褒姒,她是大周王朝的灾难!求王赐死妖女褒姒,以保大周的太平!” 湄姝问小宫女:“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说我是妖女,为什么他们每一个人都说要杀死我?” 小宫女慌乱的摇着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娘娘太美了,美到让每一个人害怕,人们都说美丽就是一种灾难。” 沉默许久之后,湄姝问小宫女:“人死之后会去往哪里呢?” 小宫女看着湄姝小心地说:“人们都说好心的人死之后会飞天,成为神仙。” “我不要成仙,我要回褒城。”湄姝问小宫女:“人死之后能不能回到家乡?” 小宫女点一点头说:“能,如果心诚,就一定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湄姝总是感觉她会死去,她总是害怕她不能够回到褒城。 然后湄姝在小宫女的陪伴下回到寝宫。刚刚踏进门口的时候她就看见了王的背影,他站在屏风前微微低着头,她在王的背影中看见忧伤的气息。 第43章 依依怎生诉 湄姝跪在阴凉的地上,满怀哀伤地说:“王,求王杀死我吧,我不怨。” 王转回身来,他的眼神潮湿,他说:“湄姝,这一切都跟你无关,你是无辜的。” 她在王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却不再说话。 王说:“湄姝,你还只是个孩子,很多事情跟你无关的。湄姝,你说我是不是老了?”王那时深沉的音调里掩埋了太多的俗尘沧桑。 “没有,王您怎么会老呢?你是王,千秋万代,长寿无疆。”湄姝无比诚恳的说着。 “可是有人说我老了,他们说我老糊涂了,说大周就要灭亡了。”王深深的低着头,之后王说:“湄姝,为什么,我不知道那些臣民们,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做王后,为什么不喜欢伯服做太子,其实这只是我们的家事是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里,王总是在叹息,湄姝一直感觉他有话要对她说,可是却又始终什么都没有说,那段时间里她经常感到莫名的感伤,她总是默默地低下头。 王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传言,他们说大周就要灾祸临头了,他们说二十年前的咒语就要实现了,他们说每个人都将面临灾难,无从幸免。 小太子伯服坐在湄姝的怀里,他用手摸着她的眉毛,和她眉头的那颗胭脂色的痣,他问:“母后,这是什么?” “这是我前世的记忆,记忆太浓了,化散不开了,就积郁成了眉头的这颗血色的痣,不能抚平。”湄姝抬起眼眸,深深的看向遥远的天穹。 伯服应该是听不懂湄姝所说的话,但是他依然点头:“母后,你是天下最美丽的人。” 湄姝轻轻抚着伯服的头,他总是如此的乖巧,让人心疼。 王问她:“湄姝,大周真的有难吗,真的会亡吗?” 湄姝看着王的眼睛,摇摇头说:“不会的,王,大周王朝千秋万代,永世太平,怎么会亡呢?” “湄姝,我相信你。”王将她的手轻轻攥在手心里。 湄姝说:“王,您看这大周的一切依旧,依旧美丽,怎么会亡呢?” 王笑了起来:“是呀,大周怎么会亡呢?”王在那一刻的笑容如同孩子一般的无邪,湄姝永远地记住了王在那一刻的笑容。 湄姝问她的小宫女:“他们说的对不对?大周真的要有难了吗,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呢?” “娘娘,不会的,有王如此英明神武,有王后娘娘如此贤良淑德,有百官如此忠诚热血,大周怎么会有难呢?”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各怀悲伤,不肯直言。 从镐京回来之后,宜臼就再也没有见过落英了,传说,褒国公子的新娘宁安也不见了踪影。宜臼甚至在暗喜,果真宁安随落英而去,也不失为一件让人感到安慰的事情。 从十七岁的那一年开始,宜臼在褒城流连了一共有三年之久,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他彻底明白了湄姝那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忧伤。 宜臼的记忆之中,湄姝就那样地站在他的面前,她一定是有话要说,但是她从未开口。后来宜臼发现他的心里已经渐渐生长出褒城人的忧伤,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误认成了褒城的儿女。 就在宜臼即将在这忧伤中彻底沉沦的时候,他的外公申国公再次派来车马来接他。宜臼对从遥远的申国赶来的使者说:“我不去申国,我要留在褒城,我早已长成了褒城的心情和往事。” 申国来的使者告诉宜臼:“不是要接您回申国,而是要接您回大周的都城镐京。公子,这天下大乱了,申国公得到确切消息,北部的犬戎兴兵犯周了,他们已经攻入了镐京城内,马上就要攻进大周的王宫了。申国公说公子您是王的儿子,是前太子,理应为大周的兴亡负责任,我现在接您赶上申国的大军。” 宜臼马上想到,他的父王和母后,还有湄姝,他们都还在大周的王宫,他要去救他们,他的父王,母后,还有湄姝,他们一定是慌极了,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战争的血腥和残酷。他们在等着他。 然后宜臼抬起头看向天穹,隔过褒城氤氲的湿气看向天穹之中越来越浓的烟雾,不能再迟疑了,于是他穿上使者为他送来的他身为太子时的战甲。 在遇到申国公的大军之后,宜臼知道了很多事,原来这三年之中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申国公说他的母后已经不再是王后了,那个叫湄姝的妖女取而代之。申国公说这一次大周王朝是真的有难了。他说王曾经两次燃起过烽火,可是那只是他一时兴起而与天下诸侯开的玩笑,于是王就失信于民了。但是这次,申国公说这次大周是真的有难了。 一路之上,宜臼发现大周的江山依然稳固如初,一派安详的景象,丝毫看不出战争的痕迹,申国公说:“宜臼,你看,天下人不再相信你的父王了,现在没有人相信大周的都城镐京正处在战乱之中,他们再也感受不到大周的动荡了。”宜臼骑在马上向远方看去,炊烟依旧歌声依旧,没有人感到不安。 那时候的王宫碧叶飘黄,那时候每个人都不能够知道漫天飞舞的枯叶是什么意思,是上苍的一种什么预兆。那时候湄姝总是站在窗前看那些已费尽心思的枯老的叶子从窗前的天空飞过,飞向不知何处的归宿。 王说:“湄姝,我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过你跳舞了。“ “好,那我就再为王舞一段吧。”然后湄姝敛起神色飞旋舞步,依旧舞着那旧时的关于爱情的梦想。 湄姝旋踵而舞,仰起头,便看见了漫天的浓烟,她记起那是在城楼之上王指给她看的烽烟。然后在宫门外再次传来杂乱的声音。 第44章 霏霏掩离落 于是湄姝停下脚步问:“王,外面是谁在说话?为什么这么乱呢。” “不用管了,肯定又是那些不肯安静的朝臣们,不要去理会他们了,我累了,我是真的累了。”王向窗外挥挥手,他真的老了。 湄姝点头,而后说:“好,王,那湄姝继续为您舞蹈。” 但是片刻之后就全乱了,王宫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在飞奔,然后有两个将军冲进来,他们说:“王,您赶紧走吧,犬戎的军队已经快要攻进您的王宫了,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我们已经集合好了兵马护送您出镐京。” 然后湄姝看向王,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向王,等王的命令。 “不可能的,我大周的江山固若金汤,我的将士们英勇无畏,犬戎怎么会攻进镐京呢?”王缓缓地站起身来。 那两个将军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王,我们怎敢拿大周的江山开玩笑呢,您赶紧走吧。” 王跌坐在榻上,沉默许久之后,异常坦然地说:“不,我不能走,我是王,是大周的天子,岂能畏惧那区区犬戎,我誓与大周共存亡。” 湄姝看到王的坚定,然后她去找来小太子伯服。 伯服世事未知,他说:“母后,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湄姝弯下腰抚摸着他的小脸,“回褒城,伯服,母后带你回家。褒城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国度,是母后的故乡。” 然后伯服很高兴,他说:“母后,我们现在就去吗,我们终于可以出宫了!” 然后湄姝从镶着碧玉的箱子里捧出她的那袭衣裙,母亲为她绣的,粉色缎面,典型的褒城的式样,兰草满袖,忍冬绕肩,用手一下下的抚平那些岁月遗留下的折痕,然后换上。 湄姝拉着伯服的手走在王的身边,然后他们一起踏上王的战车走出王宫。王说:“我是大周的王,我要为大周的太平而战。”湄姝沉默地点点头。 烽烟已经燃了几个时辰,王站在战车里焦急地问他的那两位将军:“各诸侯的兵马呢,为何还没有来?” 两位将军说:“不知道,可能是路上延误了。” “路上延误?一百多个诸侯国,一百多路兵马都延误了吗?”王怒吼着。然后再没有人敢说话。 湄姝和小太子伯服站在王的身边,站在战车里,看见面前每一位侍卫,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思念和痛楚,他们不知道此去的吉凶,每个人都不知道,却必须在此刻来面对生死。 然后王对每一个人说:“大周的勇士们!我们的家园受到犬戎的侵犯,我们要不要赶走他们?” 侍卫们高呼着:“要!” “我们是不是保卫我们的女人和孩子?” 侍卫们喊着:是!” 就在侍卫们的呼喊声中,犬戎的军队冲了进来,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样突然间就从四面八方冲破了高大沉重的城门,涌进了大周的王宫。然后大周王宫的侍卫们就与犬戎的士兵短兵相接。 王依然站在战车里抓住一个士兵在问:“诸侯国的军队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呢!” 滚滚的浓烟已经燃遍了大周的江山,但是依然没有军队来镐京救驾。 申国公联合了四个诸侯国的军队火速前往镐京,途中,他们遇上了褒国的队伍,于是一同奔向大周的都城镐京。 宜臼和将士们一同奔赴都城镐京,可是终究是晚到了一步。那时候,还在镐京的城墙外很远,宜臼他们就听到了城内厮杀的呼喊和兵刃相交冷硬的击打声,大周朝已经和犬戎短兵相接。 远远地,宜臼看见已经残破的城门,一个个大周的士兵浑身血迹,摇摇欲坠地站在密密的死人中间,他跳下战马,提起一个伤兵的铠甲,他是宜臼的旧部,宜臼满眼焦灼地问他:“城内是怎么了?” 他的泪水混着血迹流下:“太子殿下,您恐怕是来晚了,大周王朝大势已去呀。”然后那个士兵就倒了下去。 在宜臼还未上马之际,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各自满怀着势不可挡的热情杀入了王宫之中。 后来,湄姝就看见了仲杞,他带领着褒国的军队从城外而来。然后她听见王说:“杯水车薪啊,单单这几个诸侯国的的军队怎么足以抗击犬戎的大军!褒国和申国的军队都来了,那些离镐京近的诸侯国为何还不见踪影呢?” 湄姝看见仲杞的那一刹那,就翻过战车的栏杆跳了下去,那一刻她知道她不能再错过了。然后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奔向仲杞。 那一刻,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 纷乱之间湄姝听到王在喊她的名字:“湄姝,你要去哪里,赶紧回来,太危险了。” 湄姝看见王焦急的脸色,还有小太子伯服向她伸出的小手,然后回过头继续奔向仲杞。 仲杞也跳下马,向湄姝跑过来。 其实,他们都是不会遗忘的人。湄姝微微地笑着,然后想起褒城的碧水河,想起碧水河里的鱼,她曾经告诉倾仪,两个不能相守的人都可以化作碧水河里的鱼。 宜臼远远的就看见王站在他多年未用的战车里,在大声地喊着什么,隔了混乱的嘶喊声,宜臼听不清楚王在喊什么。 然后宜臼顺着王的目光就看见了湄姝,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粉色衣裙,没有穿鞋子,披散着长发在地上拼命地奔跑。听到王的呼喊声,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王一眼,然后就又开始奔跑在乱军之中。 后来,宜臼终于知道湄姝她为何如此奋不顾身了,因为他看到另一个人也在奔跑,他从马上跳下,同样不顾一切地奔向湄姝。 那个人,正是褒国的公子仲杞,当年正是他将湄姝送进了王宫,送到了父王的身边。而此刻,他离开了他的军队拼尽一切地奔向了湄姝。 第45章 独独赴归途 然后乱箭向他们射了去,他们没有躲避也来不及躲避,在相互握住对方手的那一刻,他们倒在了地上。宜臼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但他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心情,知道了那些隐在繁华背后的心情和往事。 宜臼终于是明白了,湄姝的忧伤。 转过头看向犬戎的车马,宜臼看见了褒国的宁安,她一身犬戎衣装,骑着马守在犬戎首领的身边,宜臼百思不得其解。 身后有人叫他:“太子殿下,我犯下了弥天大罪,特来向您请罪。” 转回头,落英跪在宜臼的脚下,他将手中的利剑指向落英,“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错了,在宁安小姐大婚的那一天,我一直在褒城的城墙后躲着,您知道我有多难过。可是就在公子仲杞带领军队向镐京出发之后,我看到宁安小姐骑着马一路狂奔,然后我策马一路紧追,就随着她去了犬戎的部落,她告诉犬戎的首领说大周的王宫里有着无数稀世珍宝,还有着一个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并且现在发兵镐京,没有人会去救驾,因为王已经为了讨那个女人的欢心失信于全天下,你们想知道她有多美吗,那就去周王宫看看吧!”落英脸上泪水混着飞扬的尘土,变成了一个泥人,肮脏不堪。“太子殿下,我没能劝住宁安小姐。”说完落英高高举起手中的剑插向自己的胸口。 宜臼单膝支在地上,一只手扶住落英。他看着宜臼慢慢的笑了起来,用最后的力气说:“太子殿下,能和宁安小姐一路同行,就当是成全了我的爱情吧。”洛英的笑容有一丝凄凉的味道。 “落英,你等着,我现在就让她来陪你。”宜臼将落英轻轻放在满是血迹的地上,拿过弓箭手手中的弓箭,稳稳地向宁安射去,一片慌乱中,她应声倒地。 落英躺在地上侧过头看见之后,就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宜臼他们的身侧,大周的军队彻底溃败了,因为王的身上也插满了利箭,而后他从战车上摔在地上,顿时没有了气息。 很多的人看见宜臼在流泪,但是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因为他们都知道宜臼是感伤于大周王朝的灾难,是因为大周王族和王的苦难。他们每一个人都深切地理解着宜臼应该有的悲伤和痛苦。那时候他的泪水落下,浸湿了他多年以来的梦想和思念。 没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关于爱情的忧伤。 申国公一声令下,他的军队势如破竹地冲向犬戎的兵将,让他们猝不及防毫无招架之势。 那时,很多人死于这场战乱,无数的兵将,王,当时的小太子伯服,湄姝和褒国的公子仲杞。 褒城的人都说,人死之后,他的灵魂就会再次回到褒城,回到那负载了千载记忆、万世哀愁的碧水河旁,湄姝的小宫女也曾经告诉湄姝说好心的人死后会回到故乡,湄姝也以为死亡便可解开此世的万千束缚,得偿所愿,却不曾想过,死亡只是另一个开始,不能幸免。 在那漫天的狼烟之中,数十万铁蹄踏翻了都城镐京的安宁,也踏碎了大周江山万年永固的誓言。湄姝感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无力,回首之间,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紧紧的握着仲杞的手。 之后,她看见仲杞的灵魂也渐渐的飘离,满是血污的躯体之上,升腾起他依旧纤尘未染的灵魂,湄姝再次向仲杞微笑着,仿若要以这笑容能牵住他的魂灵。之后,仲杞也看见了湄姝,他同样微笑着向她走来,用尽一世的认真。 却见两名冥差在仲杞还未来至湄姝面前的时候,便拦住了他,以牵魂索缚住了他,只见须臾之间,一片幽蓝的光中,仲杞的身旁便出现了一条好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一路之上,怪石嶙峋,风鸣鹤唳,仲杞正要与湄姝说些什么,却被两个冥差不由分说的拉到了那条路上。 湄姝快走两步上来,问两个冥差说:“你们要带仲杞去哪里?我们不是应该回到褒城吗?”湄姝一边说着,一边奔向仲杞。 不曾想在门口的那处石碑的地方,湄姝被一道摄人心魄的光挡了回来。其中一位冥差说:“湄姝姑娘,这是轮回之门,你并非凡俗之人,自然入不了这轮回之道。而仲杞,他身为一国公子,却不顾身上的责任之重,而执意只寻那儿女情长,必然再堕轮回,以偿还他今生的罪过。” 湄姝看着仲杞的身影越走越远,却无可奈何,只是不想,拼尽性命以为可以换得再世相守,却反而得到如此悖反初衷的结局。 那么,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湄姝想得头都疼了。 然后她渐渐想起来,似乎,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嫣然。想起,那世她的怨咒。 后来,湄姝看到了褒国的将士们飞奔过来,扶起仲杞,大声的呼喊着,而仲杞,却再也不会醒来。再后来,将士们将仲杞和湄姝都送回了褒城,因为湄姝身上的那一袭锦绣华服,将士们都识得,它出自褒城。被一同送回褒城的,还有公子仲杞的夫人,宁安。 大周兵胜,普天欢庆。 褒国公子仲杞命丧,褒国举国哀痛,褒国公一病不起。 褒国夫人再次来到湄姝住过的宫室,历历往事,依旧在目,可是却一切不再了。她的儿子、女儿、还有湄姝,那个凡事认真的小女孩儿,这一切,是否从一开始就错了呢?她再也想不清楚了。 灾难即将来临,而她,曾经力挽狂澜的褒国夫人,却再也回天无力。 之后,褒国夫人亲自主持了仲杞和宁安的葬礼,将他们合葬于褒国王陵之中。而湄姝,褒国夫人则下令将她葬在了碧水河南岸的杏树林子里。人们说的对,碧水河才是她的家,没有谁比她更能体现杏花的意思。 第46章 杳杳心迹绝 人们说的对,灾难即将来临。 仲杞下葬的那天,湄姝远远的看着,看着他是如何在隆重的礼乐声中与宁安并葬一处。然后,她开始微笑,笑得一颗心都凉了。 都城镐京,遍地鲜血横流,横流在残破的街巷和碎瓦断墙之间。到处都是死亡和尸体腐烂的气息。都城镐京历尽劫难,变身为一座腐朽的城池,堆满了耻辱的灰烬。 申国公带领着申国神勇的军队击退了侵犯大周国土的犬戎大军,将他们远远的赶出了国界,让他们闻风丧胆,再也不敢觊觎大周的国土,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可是,王去世了,小太子伯服也去世了。 于是申国公告诉宜臼说马上他就要成为王了,他说宜臼将是大周王朝最为尊贵的王,然后他满意地笑着。于是申国公告诉朝臣们说,他说:“如今大周王朝无主,宜臼是前太子,理应由他来继承王位。” 有两个朝臣站出来坚决质疑,他们说:“宜臼是废太子,不能继位为王。” 可是后来那两个反对宜臼为王的朝臣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据说他们是死了,死因不明,死相凄惨。后来就再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了。申国公深深地笑着,在众人各异的心思中,他一手扶着宜臼坐上了王的宝座。 申国公说事不宜迟,宜臼必须尽早地登上王位以防不测。所以,他为宜臼在战地的营帐之中仓促地举办了登基大典,在办完典礼接受玺印之后,他们才率领着大军才从大周的边界赶回王宫,那时的王宫已经残败不堪了。 回到王宫之后,宜臼要去寻找他的母亲,在很早之前就失去消息的母亲,,她应该还在大周的王宫。战争胜利之后,在大周的王宫里也有一些幸存下来的人,宫女或是寺人,抑或是父王的姬妾,宜臼下令将所有的人先安顿好,不准私自走动,听候他的安排。 他有预感,他的母亲还活着,她是大福大贵之人,有着安享荣华富贵的天命,一向如此。宜臼在大周王宫的每一处角落里寻找着母亲的下落。 后来,他果然找到了他的母亲,在大周王宫最为阴暗最为破落的一处宫殿里,但当时,他几乎没有认出她。 这一路寻来,他的心里满是母亲当年的模样,那时他离开王宫离开母亲,母亲举止娴雅面容忧伤地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披上披风,那哀伤的样子就像是一幅画一样,刻在了宜臼的心里。 可是在三年之后的今天,在历尽劫波之后,却已经一切不复当初了。他的母亲,曾经光彩夺目的王后,她已经全非当年的模样了,她头发花白而且稀疏零落,蓬乱的半遮着蜡黄枯瘦的脸,她表情晦暗但两只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是隐含着剧毒一般。宜臼是真的不曾想到过三年的时间会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来改变一个人。 她的口中一直反反复复地说着什么,后来宜臼听得清楚,他的母亲,她是在念他的名字。但是,但是却再也不认识他了。 她看见宜臼走过来,就几步冲上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不放,用力地摇,她一直追问他,她说:“公子,你有没有见过太子,他是我的儿子,你有没有见过他?” 宜臼捧住母亲的双手:“母后,我就是呀,我就是您的儿子宜臼呀。” 母亲听到他说话后停止了她一直重复的动作,然后她开始笑,一直地笑,不含任何感情和心情,然后她继续问他,她说:“公子,你有没有见过太子,他是我的儿子。” 宜臼的泪水流下:“母后您怎么会不认得我了呢,怎么会是这样呢?” 然而母亲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她依旧在问宜臼有没有见过太子,她说太子是她的儿子。 后来宜臼说:“见过,我见过他。” 然后母亲再次笑起来,她说:“你有没有见过太子?” 后来,宜臼看见对面残陋的短墙之后,他的外公申国公走出来,他步履稳健手持弓箭。突然之间宜臼明白了,他顿时明白了他的外公他要做什么。 他说,外公不要。然后他喊向申国公,他说:“外公不要啊!” 可是申国公依旧将箭放出,那支箭精准无误地从申王后的背后射中心脏。 然后申王后在宜臼的怀里倒下,她的嘴角流出鲜血也流出微笑,她目光深远看向天穹,她仿佛在自语,她说:“孩子,你看鸽子飞过去了。” 然后她将头埋在了宜臼的怀里,静静的闭上了眼睛。宜臼的泪水滴在她的发间,瞬间不见。 宜臼问申国公,他流着泪说:“外公,您为什么一定要杀她,她不仅是我的母后,是我亲生的母亲,她更是您的亲生女儿呀,您如何忍心呢?” 申国公也流着泪:“孩子,我知道,我知道她是你的母后我的女儿,可是你看她,她还像是你的母后吗,她已经不再是了。要怪只能怪她没有这个命,不能等到你登上王位,她安稳地成为太后的这一天。大周王朝宁愿没有太后,也不能有这样一个疯癫的太后呀。” 宜臼抱着他的母亲,泪流满面。 申国公说:“孩子,你觉得你的母后她这样活着高贵快乐吗,所以,死亡才是她最好的归宿。”然后外公说:“你的母后,她的心是荒芜的太久了,所以就空了。” 然后申国公告诉宜臼:“记得呀,很多年之前,你的母后年纪还小,但她从小就聪明勇敢,她比她的几个哥哥都要聪慧果敢,她还很小就写的一手好文章,当时有很多我上疏的奏章就是你的母亲替我写的。那时候,我真希望她是个儿子,如果她是个儿子,我一定将爵位传给她。” 第47章 悠悠史册输 申国公说:“后来在她十三岁的时候遇见了你的父王,那时候你的父王他也很年轻,他还只是太子,他说你的母亲真是天下难得的奇女子,他说他要娶你的母亲为妻,他要封她为太子妃,他还说日后他登基做了王,就封你的母后为王后。后来,他真的做到了,你的父王,他用无边的宠爱兑现着曾经的诺言。” 申国公再次流下眼泪,他说:“当初啊,这么美丽的一对孩子,可是后来,怎么一切就全都变了呢。” 申国公说:“宜臼,你的母后,曾经,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孩子,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孩子,可是现在,怎么会是这样,你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会是我的女儿你的母后吗。所以孩子,你的母后她已经死了,她死于不久之前的那场战乱,和这座王宫里的很多人一样。她是先前的王后,你登基为王,她就是太后,她理应拥有高贵的死亡。” 后来,在申国公的授意下,宜臼将幸存的父王的姬妾、宫人全部赐死,然后为父王和母后举办了风光的丧葬仪式。大殿之上,他高声地宣布:“父王为了保卫都城镐京,为了保卫大周的江山,带领着王宫的卫士英勇地抗击犬戎的入侵,终因寡不敌众而去世了。而母后,她身为先前的王后一向德仪高贵,她为了保全王族的尊严和荣耀,带领着众姬妾们在宫门攻破之前自尽了。”宜臼说他以大周王朝王的名义册封母后为太后,让她的灵位风光地进入了大周王朝的庙堂之中。三天国丧,举国哀悼,满城的白色写尽了悲哀。 再后来,申国公和史官们一起讨论着先王的谥号,宜臼说他的父王一生勤恳,要史官们选一个最能表达后人追思的谥号给他。可是申国公却坚持认为先王宠信姒姓妖女,以致险些灭国之祸,实乃昏庸无道之举,怎堪在史书中无顾事实为其歌功颂德呢? 于是,史官们最终选定了一个“幽”字,他们说:“雍遏不通是为幽;耽美色、少思维是为幽;不务朝政、失信诸侯是为幽……” 宜臼听着史官们的阐述,整颗心越来越沉,以至于彻底的沦陷在了那无边的黑暗的漩涡之中。 史官们继续说道:“宣王崩,子幽王宫涅立。其后申姜,贤良之德,生子宜臼。后幽王得褒姒,褒姒生子伯服,幽王宠爱,遂逆天而废嫡立庶,以至天下诸侯怨……“ 这,就是他的父王,他在后世的人们眼中,将是这样的不堪。而湄姝,史官们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肯书写,只不屑的给予了她一个“褒姒”的称谓,其间,多少嘲讽,多少蔑视。而她,却只是如此无辜的一个小女孩儿。 大周王宫的月色依旧明亮地照过每一个夜晚的忧伤和寂寞,还有那一片片生长了千百年的血色和阴谋。曾经,这些血色和阴谋绚烂盛开,盛开成为了多少如画的容颜和寂寞的香腮。这些千年不变的风景,这些阳光背后的阴影。 宜臼感觉到寒冷和不安,王宫之中跃动的阳光,是他日夜难安的心绪,他不敢直面这座王宫,它的往事和忧伤。 但他经常去往先王建造的琼台,琼台高耸,高耸于大周王宫的沉重之上,琼台的周围遍植杏树,这些杏树是他的记忆,它们执意地带来曾经的消息,温软而忧伤。这座琼台是这座古老的王宫之中他唯一敢于坦然面对的地方,它美丽地关乎着他的爱情。 这整座王宫里的往昔是太重了,沉沉地压下来,压成这里一砖一瓦一亭一台的姿态,它们低低地诉说着,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这座王宫已经不堪记忆和往事,不堪记忆和往事的重负了。宜臼,将一切看得真切。 那时宜臼和申国公商量,他说:“外公,您看这大周王朝的宫殿是如此的残旧不堪,我们应该找一个繁华平静的地方另立都城。”他说这座王宫实在是太古旧了它沾满了阴湿的气息,湿得能够滴出水来。 申国公看着宜臼的表情,然后他说:“王,您要是想迁都那当然可以,您是王,无所不能。” 然后申国公问:“王,您是想把都城前往哪里呢。” 那时候他强烈的心愿已经不容他再做思考,他说:“哪里都可以,只要远离这里,远离镐京。” “王,那您看洛邑如何,它地处中原地带,土地肥沃气候宜人。” 宜臼说好,他不等申国公把话说完,连声说:“好,那我们就迁都洛邑吧。明天,在明天的朝拜中我就告诉我的臣民们这个决定。” 在第二天的大殿之上,宜臼的话一出口,群臣之中一片哗然,他们有很多朝臣站出来反对,他们说:“王,当年武王建都镐京,是多么的荣耀和光彩,镐京就是这大周王朝的根基,就是这整个大周王朝啊,时至今日,我们怎能弃下都城镐京另立新都呢?整个王族的灵位和气脉都在镐京啊。” 宜臼远远地笑着说:“这有何难,这镐京不也不是祖先文王和武王的家乡吗,他们不也是迁来的吗。大不了我将我姬姓祖先的灵位一同迁往新都洛邑,就这么决定了。”然后宜臼挥袖离开,不再理会群臣的反对。 外公说得对,我是王,无所不能。我的臣民们都服从我,是为忠。我需要一群忠臣,我想要迁都,我想要他们忠于我,忠于我的决定。宜臼觉得自己越来越具备身为王者应有的风范了。 在那晚的月色中,湄姝再次醒来。她本是露泪之念沦落凡尘,并无原身,所以这魂灵也不能持久,在她无依无附的飘荡了十日之后,终于将灵气几乎消磨尽半,无奈之下便魂附杏花,沉默在碧水河南岸的杏树林子里。 第48章 岌岌危城困 这日,湄姝吸纳足了杏树林子之间的水雾灵气,便被碧水河上的一阵鹤唳之声惊醒了。 抛却那一具肉体凡胎之后,她才渐渐的清醒,才慢慢的明白,人们所说的灾难,可是她却不再能够改变什么,早已没有人能够看到她,能够听到她的声音。 在那个夏末时节,褒国公病逝,满含着一腔的遗恨,湄姝在那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时刻,清晰地听到了褒国公对他的公子仲杞的怨怒,他拍着床榻指责仲杞是个自私狭隘的懦夫。 湄姝想要为仲杞分辨些什么,却忽然记起现在与他们已然是人鬼殊途,又怎能分辨什么。 不过片刻之后,褒国公便愤然而终了。湄姝悄悄躲在院落之中的那株杏树后,看着两名冥差将他的魂灵引入了轮回之门。 之后,褒国夫人不得不再次振奋精神,合乎时宜的指定了年仅八岁的庶出的的仲柏继承了爵位,成为了新任的褒国公。 在承袭之典上,褒国夫人与仲柏的生身母亲微笑着并肩坐到一起,为着褒国的生死存亡,泯灭了半世的仇怨。 可是,褒国公府的前所未有的祥和也并没有为褒国带来梦寐以求的长治久安,就在仲柏继承爵位的半个月后,申国、晋国和郧国便兵分几路联合进攻褒国,意图瓜分褒国的富庶城池以为己有。 战火的所经之处,无不哀鸿遍野、满目怆然,不堪直视。 宁将军为着褒国公厚葬宁安的恩情,整肃队伍倾巢反击,可是却终因寡不敌众,连连败退。后来又有几个野心勃勃的诸侯国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场掠夺战争。 两个月之后,数国大军兵临褒城,褒国的国土几乎沦陷殆尽。 那时候,湄姝亲眼目睹了战场的热血杀戮和堆积如山的尸骨残骸,还有每日闻听城外敌军的呼喊声便惶惶不可终日的褒城人们,湄姝深刻地理解了人们口中所传言的灾难。 湄姝再次登上城墙,看着她无比熟悉的褒城的万家炊烟,还有沉静的碧水河,和碧水河南岸幽深的杏树林子,此刻的杏花落尽,之余森然繁茂的叶子随风咏唱着曾经的忧伤盎然。此刻的城门紧闭,城墙上满是坚甲利刃的士兵,再也不必儿时那闲淡悠然的场景了,此刻的城墙不过是保卫褒城保卫褒国王室的最后一道岌岌可危的屏障。 新任褒国公仲柏接连派出去数名前去都城镐京求救的使者,他们寄希望于新任的大周王朝的王为了天下太平前来拯救褒国,可是却迟迟得不到任何回音。 湄姝亲眼看到了在城外不远的狭深曲折的长路上,仲柏派出去的使者被一一斩杀,他们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跌落下马。湄姝就站在路边的那一株百年古槐下看着这一切静静发生,而无力改变什么。 朱碧,你所念想的太平,终究是被我毁了。 痛彻心扉的悔悟在湄姝的心中一丝丝的蔓延开来,沉默之后,她决定拼尽全力做些什么来改变这场灾难。于是,湄姝便乘着由褒城而始的一缕温软的风来到了都城镐京,来到了困了她几年的幽深的王宫。 然后在一个月凉如水的夜色中,湄姝眼含一脉热切的企盼,借着一股灵力走进了宜臼的梦中。宜臼的梦中,是这般的荒凉,千山寂静、万水浩渺,一阵风起,吹乱湄姝的长发。 湄姝全然不顾,径直走上前去。宜臼正怀抱着一束杏花临水而坐,湄姝停下脚步,而后叫了一声:“宜臼。” 宜臼听见那一声呼唤,心间顿时荡起了涟漪层层,然后他一个回身,就看见了湄姝的身影,她就这样哀伤而又热切的站在那一方山石旁,仿佛是有说不完的话隐在眼眸中。 宜臼连忙上前几步,满含着欣喜地说:“湄姝,你终于是来了。” “宜臼,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你,是我害了大周王朝,不敢奢求原谅,今日只求你为了天下百姓,去救一救褒国,还有褒城的人们,否则,褒国必亡。”湄姝说着,泪水不可抑止的流下,滴落在脚下的细草之上。 宜臼想要拉住湄姝的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于是他突然意识到湄姝已经死了,在大周的那场动乱里,死在了乱军之中。 湄姝依旧流着泪,她说:“宜臼,我这一生,终究是错了,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而你,宜臼,你是大周的王,只有你能够改变大周的命数,记住,凡事不可过于执着,执则必伤。”说完湄姝便随着越来越弱的灵力退出了宜臼的梦中。 宜臼醒来的时候,早已泪湿了枕头。然后他趁着微亮的曦光走了出来,走在无忧湖的石岸边。 看着无忧湖上凉凉的月色,宜臼想从中看到湄姝的影子,可是却只是徒劳,湄姝她并没有出现。人们都说湄姝就是嫣然转世而生的妖女,说她要覆灭大周王朝,可是却只有他知道湄姝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在世之时,她只是一个不得其志的柔弱女子,不胜哀愁;故去之后,她又苦口规劝他为社稷思虑。世人都不理解她。 在那天的朝堂之上,宜臼问在场的众位朝臣:“爱卿,褒国现在怎么样了?可还太平?” 那些朝臣都依旧低着头,私下里相互看了几眼后,并无人出来应答。只见此时申国公站出来,铿锵有力的回答说:“褒国自来富庶,又兼褒国公勤政爱民治理有方,自然是一番风调雨顺之象了。” “可是,我昨夜梦到一位故人,她让我前去拯救褒国于水火之中,如是褒国无恙,她怎会无故说这些?” 申国公高声说:“梦境而已,何足为信!王,切莫妄自揣度,贻笑大方。” 第49章 熠熠芳蕊素 是啊,梦境而已,湄姝早已死去了,死在褒国公子仲杞的身边,他们才是情投意合的佳偶。而自己,于湄姝而言,不过是空抱一腔情意的过客罢了,就连梦中,湄姝都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那年的秋天,在一层层的落叶之中,宜臼带领着满朝臣民前往洛邑,前往洛邑的王宫,他的崭新的,没有任何故事任何历史的王宫。在这座王宫之中,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也记起了很多事情,那些遗忘和记忆都让他感到安然,那些冷静和忧伤都让他觉得美丽。那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暗自神伤。 宜臼怀念那一场相遇,怀念褒城持续阴郁的天气和冷静盛开的杏花,还有那唱不完的褒城高调的忧伤,那些忧伤是那么单纯清澈。他看着他的花园,他不喜欢这满园子的牡丹,它们空有华丽的色彩和高贵的姿态,它们不能够明白他的心思。 于是后来宜臼下令:“你们把这园子里的牡丹都给我拔了,全都种上杏花,我要褒城的杏花,褒城的杏花是人的心意开出的花,它最能体贴人的意思。” 他的寺人和宫女们说:“是,谨遵王的旨意。” 然后规模壮观的大周军队出动,他们去往遥远的褒城,用成队的车马为他们尊贵的王载回移出的杏树。道路之上,浩浩荡荡,行满了运送杏树的车马,车马所到之处,百姓们都虔诚的跪下,他们在赞颂,赞颂周王朝的富庶和王的恩德。这些,都是宜臼的将军和他身边的宫女寺人们告诉他的。 一个月之后,洛邑的王宫就遍植杏树,杏花带着褒城温湿的气息,带着记忆柔软的温度植满的王宫。宜臼再次想起褒城的曲调,褒城的曲调所歌唱的年轻和忧伤,爱情和绝望,那些曲调幽凉,高调地安慰着相遇之后的心,相遇之后的男子和女子。 而此刻的褒城,城门攻破,满城的战火燃烧着漫天的哀嚎。在城破的那一刻,宁将军的身上一支利箭正中心脏,在他倒地的那一瞬间,仍然在命令士兵加固城门。 就在数万敌军涌入城池的那一瞬,年仅八岁的褒国公仲柏由城楼上跌了下来,瞬间被蜂拥而上的敌军以长矛刺穿了身体。而后,褒国夫人和仲柏的生母分别自裁,以保全褒国的体面。 湄姝却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这场劫数难逃的灾难。灾难刚刚开始,便已是这般的血腥难当。 那一年的春天,洛邑的王宫之中便开杏花,申国公看着满宫的杏花泪流满面,他问宜臼:“王,您依然忘不掉那个女子吗,远离了都城镐京,您依然忘不了她吗。” 宜臼沉默,在申国公问他的时候他也问自己,他忘得了她吗,他为何忘不了她,他想要忘记她吗? 申国公说:“王,她是个妖女,她以她的美貌和心机倾覆了大周王朝的繁华,她让你这么多年来颠沛流离,她葬送了你父王和母后的性命,这样的一个妖女,您还对她念念不忘做什么!” 后来宜臼说:“外公,或许她是无辜的,您没有看到过她,没有看到过她的眼睛,她是那么无邪的一个女子,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其实她什么都不懂得,如果您见过她,您就会知道她是多么的无奈。她只是一介女子,在这个王宫里,在整个王朝面前,在如此纷繁的是非面前,她是那么的安静而忧伤。” 后来申国公说:“即使如您所说,那也请王忘了她吧,她可以是一道风景,但她不应该是唯一的色彩。”然后申国公说:“王,这偌大的王宫确实太安静了,这美丽的王宫应该是□□满园,而不应只是单调的杏花和单调的记忆。” 然后申国公说要为王广招天下贤良美貌的女子来使他忘记过去,然后就有许多个诸侯国将它们的公主和各色的美人儿们送了过来。顿时,这座王宫热闹了起来,像先前一样,宜臼的儿时,父王的王宫也是这样的莺莺燕燕花花柳柳。 而宜臼,他也终于明白,王宫里所有有过女子痕迹的地方都暗自滋生出阴冷的气息,这气息爬满了王宫的每一处光线和阴影,熏染了每一句话语和微笑。后宫之中的女子,她们柔情四溢顾盼生辉,但她们越是娇媚越是笑得热艳,就越是让人感觉到寒冷。并且关于这一点,在以后的年岁里,他越来越看得真切。 那时候申国公告诉他说:“王,在拥立您为王这件事情上,秦国虽小,但是秦国公出了大力,他派出了秦国全部的军队捐献出了大量的财物来支持您,支持我们的军队赶走入侵的犬戎,支持我您上王位,所以王,您应该报答他,以王的威仪报答他。” 宜臼问申国公:“那我应该如何来报答他呢?” 申国公说;“现在,秦国公的女儿,也就是秦国的公主嬴素儿就在这座王宫里,就在您的身边,您可以立他的女儿为王后,以此来报答他。他日后势必对王更加忠心,而其他诸侯国他们看到这种情形,也势必以秦国以秦国公为榜样,争相效仿秦国公,到那个时候,我大周王朝势必会是一番清平世界,一方无忧的圣土。” 宜臼说:“对。”他将目光转向外公:“外公您说得对,我们大周需要这样的安定。”然后他再次怀念,再次怀念多年之前褒城的那一场细雨,和那一场细雨停歇后的美丽。 那天清晨,宜臼在小寺人为他更衣的时候问:“你知道嬴素儿吗?” 小寺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他说:“不知道。王,嬴素儿是谁?” 宜臼说:“她是秦国的公主,现在就在这座王宫里。” 第50章 绻绻黄粱灭 小寺人说:“知道了,我这就为王查一下。” 那一天的天色还算不错,明媚鲜亮的阳光掠过,照过每一朵盛开的杏花。 然后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里,宜臼在王宫的花园中遇见了那个秦地来的女子,嬴素儿,也就是后来的秦王后。那个时候,小寺人告诉宜臼嬴素儿就在花园里。他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园子里挎着一只花篮收集飘落到地上的杏花瓣,宜臼经过嬴素儿的身边,说:“这位姑娘,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你的家乡也有杏花盛开吗?” 嬴素儿抬起头,用单纯而直接的目光看着宜臼,然后她说:“我来自美丽的秦国,名叫素儿,是秦国的公主。” 宜臼看着嬴素儿的眼神,也蹲下身子帮她慢慢地将杏花拣进花篮里。 嬴素儿说:“我的家乡没有杏花,但是也有很多其他的花,每年的花开时节,我都要和侍女一起去赏花,在每个花落时节,我们都会带着一只竹篮将落下的花瓣收起来,然后放进我们秦国最清澈的沁波河中,让它们顺水漂走。” 嬴素儿用优美的声调说着:“我的母亲告诉我说这世上每一条河流都永无止息地流向东方,东方是花朵的故乡,每一朵花的魂灵都栖居于东方的圣土,所以每一朵漂向东方的花都会再世盛开。”嬴素儿抬起头看向天空,她眯起眼睛深深地凝望,然后她说:“每一年,秦国的每一朵花都会开得异常繁盛,用尽所有的情致。” 然后嬴素儿问宜臼,她说:“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 宜臼微笑,然后他站起身来告诉她他的名字。在宜臼说出他的名字之后,她仓皇地跪下,她说:“素儿不知是王驾到,请王恕罪。”然后她跪在宜臼的脚下,深深地叩首。 宜臼说:“嬴素儿你起来吧,我不怪你。”然后他弯腰扶她起来。 然后在五天之后,宜臼册封嬴素儿为王后。秦王后,她面容平静,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骄傲,她实在是太适合做一个王后了,在为她举办的册封大典上,在她坐上王后宝座的那一刻,宜臼发现并且确定无疑。 可是那时候宜臼却有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突然感觉到这个女子,原来她依然是这么的陌生。但是她已是他的王后,母仪天下。 秦王后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他看得出来,在以后的很多事情之中,她都处理的恰到好处,她游刃有余地地运用着她的智慧和宽容。 其实,王宫从来都是一个战场,脂粉香艳野心丛生。 关于宜臼的往事和心思,秦王后她知道,她一向知道。即使她从未追问过,她也知道。关于她的心思,宜臼其实也都明白,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运用各种手段赢得了她人的尊敬和依赖,让越来越多的人敬重和依赖她的权威。 宜臼在想这样的一个女子,若生为男子,定会成就一番事业,可惜她错生为女儿身,便只能在脂粉之间施展周旋了。 其实,宜臼也明白,秦王后她之所以费尽心机地这么做,是想博得他的赏识和信赖。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切做的恰到好处,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她是当之无愧的王后,尽管她们并不甘心。 褒城城破的五日后,整个褒国被数个野心勃勃的诸侯国瓜分殆尽,世上再无褒国。 湄姝亲眼看着临近城墙的几条街巷被战争带来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两天,她的家,就在那场熊熊烈火之中化为了灰烬,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于那场大火。她的母亲在临死前,深深地望着天空,无限哀伤地说:“灾难已经来临,我的女儿,灾难终于来临了。” 那场大火令本为露泪的湄姝不敢靠近,否则便是形神俱灭。 终于,纷飞的战火熄灭了,湄姝的灵力也被那场战争消磨的所剩无几,当湄姝再次走进杏树林子的时候,深秋时节的杏树林中,所有的杏树须臾之间全部花开,灵力薄弱的无法支撑意念的湄姝只好在那个阴雨的黄昏再次魂附杏花。 已经灭国的幸存下来的褒国的人们依旧不忘传说着湄姝的故事,他们说湄姝是碧水河的女儿,是水里长出来的妖精,是她带给了褒城这巨大的灾难。而现在,她又回来了,所以碧水河边的杏树林就花开不败了。 又是一个春天到了。秦王后说:“王,您看春天来了,我想这王宫也应有一番新气象了,她说她想为这王宫里面所有的姬妾每人做几件新衣,并且为她们采买一些饰品。” 宜臼说:“好,你做的很好,我没有想到的,你全都替我想周全了。你一向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秦王后沉默,她低下头不再说话,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看着宜臼,眼眸中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她重复着他的话,她说:“聪明?王,您不觉得我很无奈、很悲哀吗?” 然后她跪在宜臼的面前,泪水沾湿了衣襟。她说:“王,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您告诉我我一定改。” 宜臼说:“不,秦王后,你做的都很好,没有必要改。”然后他径直离去,走出了秦王后的寝宫,长舒一口气。 后来有宫女告诉宜臼说秦王后久久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他叹一口气,他知道他一直冷落她,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没有办法在她面前变得热切。她不是古宅深巷中的那一场细雨。 初次遇见她,她那乖巧的模样,宜臼的那些细碎的感动,在后来细细想来仿若浮梦一场,让人看不真切。 有其她的姬妾告诉宜臼说:“王,您看王后娘娘,她高居王后宝座又有您的信任,她平日里那么端庄娴雅,可是她竟然跟宫女说这座王宫里没有人了解她的苦楚。王您对她那么好,她却还说她感到痛苦,也不知道王后娘娘的心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这么冷硬,这么不能感知冷暖呢?”宜臼静静地看着她任她说下去,她表情淡然,静静地诉说着。 第51章 咄咄遣弥雾 待她说完之后宜臼说:“好,你所说的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想问你一句,你是怎么知道这话是秦王后说的,看来秦王后宫中你的耳目很得力啊,我真是低估了你的才干了,你若觉得你的寝宫太狭小,不够你施展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换一个宽敞点的地方。” 然后,她不再说话,低下头去。 是啊,这就是后宫,它看上去永远都是一番风平浪静的景象,但它向来暗藏激流,这些后宫中的女子,她们笑语嫣然暗藏心机,永不疲倦。她们美丽聪明,一个比一个美丽聪明。 那天黄昏宜臼在批阅奏章的时候,一个小寺人走进来,宜臼认得他,他来自秦王后寝宫的随从。他虔诚的跪在宜臼的面前,说:“王,王后娘娘请您今晚去她的寝宫一趟,娘娘说她特意为您准备了家乡的菜肴,请王一定要过去品尝品尝。” 宜臼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秦王后,说我今天很忙,实在脱不开身来,改天吧。” 小寺人说:“王,王后娘娘要我一定要把您请过去,她说她已经有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您了。” 他惊住:“是吗,有这么长的时间了吗?”然后在批阅完奏章之后,宜臼随着小寺人去往秦王后的寝宫。 那一晚,秦王后的寝宫中烛火通明,宜臼迈步进去的时候,秦王后正在精心地调换着菜品的位置。看见王进门她走上前来款款施礼,她说:“王您来了,素儿已经等候多时了。” “秦王后你多费心了。”然后宜臼坐在凳子上不再说话,秦王后的寝宫中烛影明灭,照亮她的容颜。秦王后数次挑起话端,可是都被宜臼以简短的话语做了回应之后,她也同他一样沉默,一样无语地坐在桌案前。 宜臼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跟秦王后说些什么了。后来,在尝了几口菜肴之后他起身要走:“秦王后手艺不错,我今天还有事情,改天再来细细品尝吧。” 秦王后跪在了宜臼的面前,她说:“王,素儿真的不知道是哪里做错了,惹得王如此厌恶。”秦王后抬起泪眼望着他。宜臼看着她,不自知地后退两步。 宜臼说:“秦王后你起来吧,你从来就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这一段时间太忙了,才疏远了你。” 秦王后的泪水再次落下,宜臼知道他的话她不信,她是如此聪明的一个女子,她说:“王,我知道您怀念从前,怀念褒城的那个女子,可是那段时间毕竟已经远去了。那个女子,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呀。而现在,您每天都要面对现在的生活呀。您是王,无所不能,难道您就不能忘却那段忧伤吗?” 宜臼的心头一惊,然后他说:“秦王后,是你多想了,跟谁都没有关系,只是我太忙了。”然后他转身离开,离开那一番明明灭灭的烛影摇曳。 然后他再次怀念褒城,怀念褒城的那个女子。是那一场相遇忧伤了他的记忆。有很多的事情一旦经过就再难遗忘了,就已是半世沧桑,就是永远了。有些时候,不是谁的错,只是我们的心情因着某些细节盘根错节节外生枝,然后,就万劫不复了。 后来,申国公去世了,那时候他已经很老了,很多的事情他都力不从心,但他总是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王宫来看宜臼,他总是说:“您是王,尊贵的王,是您主宰着大周的江山,您以后一定要挑选一个聪慧果敢的孩子来做太子,来继承您的王位。”申国公说这不仅仅是宜臼一个一个人的事情,这关系到大周王朝的未来和强盛,不能任意而为。 宜臼总是点头然后说:“外公,你放心,我知道。” 宜臼知道,关于立太子的事情,是申国公最不放心的。他有几十位姬妾,但是这么些年来,他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她们,她们个个有才华美貌,个个有身世背景,他行走在她们妖娆的脂粉香气中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因为她们来自不同的诸侯国,她们分别代表着她们的国家,她们附属于政治又影响着政治。 申国公说的对,宜臼应该挑选一个聪明果敢的孩子来继承他的王位。他叮嘱说在立太子这件事情上,一定要尽快决定,申国公说这件事情越快决定就越少人受伤。这么多年了,申国公一直重复着这些话,可是这么多年来,宜臼一直不敢提及此事。 可是就算他避免提及此事,在这座王宫之中,在这九年的时间里,后宫之中也未曾平静过。在这九年之中,他共有过七个孩子,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过几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但是,现在他只有两个女儿,其他的孩子,他们都小小年纪死于非命。宜臼从来保护不了他们。甚至于现在,他都已不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 现在宜臼已经没有儿子来立为太子了,所以申国公才在此事上一再叮嘱。他要他一定要先立一个太子。 在申国公生命最后的那一个月里,他已经不能再来王宫,于是宜臼去往他的府邸去看他。申国公看见宜臼,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他说:“王,以后您做什么事情都要更加谨慎了。我就要走了,但是您和大周的江山不让我放心啊。” 宜臼也流下泪水,申国公说他不能让他放心,然后他就去世了。 在申国公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说他就要看见宜臼的母后了,他最心爱的女儿蓝蝶儿。那是宜臼第一次知道母后的名字,原来母后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申国公说:“我让她出来陪我垂钓,她派人出来告诉我说她不出来,说她正在书房练字呢。蓝蝶儿,我早已帮助你的儿子登上了王位,你应该会高兴的,是不是。”说着说着申国公就闭上了眼睛。 第52章 卿卿相遇初 宜臼说:“外公您去吧,好好照顾我的母后,您说得对,她的心,是荒芜的太久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的春天,在王宫的杏花倾情绽放的时刻,宜臼知道了关于褒国的消息,他知道了他曾经流连了三年之久的梦境一般的褒国早已被瓜分了,就像当年的鲜虞国一样。同样被瓜分的,还有七八个弱小的诸侯国。 原来,这天下一直都是如此的不太平,原来战争从未结束过,而关于战争的残酷,他是太知道了。 怪不得,那年的梦中,湄姝流着泪让他去救褒国。湄姝,我终于是没能保住你的褒国。 可是,湄姝,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再也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哪怕是指责我也好。想来,你一定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吧?宜臼摇着头,叹息着。 在这些年里,宜臼很少去见秦王后了。在她的智慧面前,他的心思总是显得有些笨拙。所以,是他一直在回避她。 虽然宜臼不再经常见秦王后,但是他知道这些年里,她依旧是这座王宫里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她在每一件事情中都再掀风浪又力挽狂澜,她毫不吝惜地运用着她日益高明的手段和心智。宜臼知道这座王宫之中所有的风浪都有她的参与,幕后或是台前,她都游刃有余。 但是宜臼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他选择无言。他的姬妾,她们秉性相似势均力敌。无论是谁在这个位置,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且,在那个时候,秦国的势力逐渐强大,他需要仰仗它的势力说话。 可是后来,宜臼发现秦国公倚仗他国丈的身份不断向其他诸侯国挑衅,并且他倚仗他强大的军队和丰盛的粮草向大周王朝向他施压。他微微地笑着,之后决定不能再一味的退让了,他得想办法,得想办法结束这一切。 宜臼的各宫姬妾们,她们横生姿色各怀心机各负使命,她们的笑容和泪水都让他感到疲惫,关于她们的一颦一笑,他再也无力招架,他是真的感觉到疲惫。他知道他需要一个女子,一个没有任何家族背景,没有沉重的心机和使命的女子。 宜臼一直在找寻,一直找寻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他一路错失,错失了很多身为一个王所应该拥有的东西,比如自由,比如快乐,比如尊严。他一直等,一直等到十二年之后,在洛邑的街巷里,遇见一个女子,他停下马车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眉头一皱,然后她告诉他说她叫子纹。 记得那一年,宜臼也还算是年轻。 在他四十二岁的那一年,在洛邑的巷子里遇见子纹,她那时候还只有十五岁,还只是个孩子。宜臼乘着龙辇经过,然后他就看见了子纹,她正在街市上挑选玉镯,记得她那天穿着素色的长裙,头饰简单。她手拿着玉镯因着宜臼粼粼的车马声转过身来。 宜臼看见她的眼睛,明澈无痕,她浅浅的目光经过那浩荡的车马队伍,沦为一重重的疑问。 宜臼停住马车,然后跳下马车走过去。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女儿?” 他看见她的眉头轻轻一皱,然后她告诉他说:“我名叫子纹,是这条街上锁匠的女儿。” 宜臼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子纹。”他说:“很好听的名字。”然后他告诉她说他是姬姓人,叫做宜臼,是这大周王朝的天子。他说:“子纹,我要接你去我的王宫,你会过上最为尊宠的生活,一个月之内,我会派整个大周朝最华丽的马车来接你。” 那时候宜臼知道,他需要一个女子,一个没有任何家族背景的女子。各个诸侯国的公主们已经让他身心疲惫,她们总是以她们高贵血统所赐予她们的心智留心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揣摩他所表达的每一个细微的信息,并有意无意的将这些信息无限放大,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澜。 他需要一个女子,没有任何家族背景,美貌如花,无甚心机,可以安静单纯地听他说话,而子纹,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所以,在宜臼第一眼看见子纹的时候,就决定让她成为这个时刻陪在他身边的人。 宜臼喜欢子纹的眼睛和表情,她站在那里,眼神单薄,表情无辜。子纹是一个他可以放心去保护女子,他可以执意地去偏袒她而不至于招致政治决策上的倾斜。 记得初次遇见她,宜臼以大周天子的威仪宣告完这一旨意的时候,子纹仓惶的跪在了地上,她手中的玉镯摔在了地上碎裂为数段,她伏在他的脚下,仿若地上长出的洁白的花朵,娇弱无力地承载着他的许诺。 一个月之后的那个清晨,阳光普照,普照在洛邑城的每一条街巷里,一束束光线闪过洛邑城的每一片油绿的叶子,闪成一朵朵精致的花。那一天宜臼安排了大周王宫最华丽的马车和最浩荡的仪仗队伍去迎接子纹的到来。 宜臼知道在那天之前,王宫里面就引起了一场隐秘的动乱,他的各宫姬妾们都伸长了脖子放远了目光在张望。她们一定在动用她们全部心情和智慧在猜想,她们在猜想王这次大动干戈地迎进来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她们的美貌和聪敏能否与之相匹敌,关于这些,她们永不疲倦。 那一刻,宜臼在微笑,用他这一生最深刻的意思去笑,笑给她们每一个人看,且由着她们猜想他的心思和意愿吧。 他的姬妾们,她们个个不同凡响,她们随意地眉头一低眼神一转便是一曲绝唱。她们笑意盈盈地将各式计谋策略运用得炉火纯青可圈可点。她们被父母和兄弟当作是政治的附庸送进这大周后宫,送到宜臼的身边,用悖于天理伦常的手段和代价维持着岌岌可危的信仰,制造着一出出的闹剧和悲剧。 第53章 霍霍倾城妒 而子纹不同,她还只是个孩子。那一天她乘着美丽的马车来到宜臼的王宫。宜臼静静地坐在书案前,整理着朝臣们上疏的奏章。他在等着子纹,他清楚地知道在以后的年岁里,这个女子将要带给他的是什么,他想要那样的生活,他也同样清楚地知道,他将要带给她的是什么,虽然没有征得她的意见。 子纹来到宜臼的面前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然后轻轻提着裙角。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跪下:“子纹叩见王。”然后她抬起头来看宜臼。 宜臼也看着她,她那天穿着鲜红色的衣裙,绸缎厚重,上面针线细密地绣着飞舞的凤凰。子纹紧闭着表情的脸上施着浓浓的脂粉。 她跪在宜臼的脚下,仿佛不堪承受脂粉浓艳的重负。宜臼弯下腰扶子纹起来,他说:“子纹,你看这窗外的阳光,它们照亮了这大周的王宫,也将照亮你的笑容。”子纹听着他的话,转身看向窗外。 宜臼从她的身旁看向她,看她的侧脸,看她的美丽和单纯。那时候的子纹给他一种错觉,她让他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仿佛经不起身上描龙画凤的繁华。 宜臼没有给子纹任何名分,是因为时机未到。子纹从来不懂得计较,她很安静,很安静地守在宜臼的身边。她看着满园的杏花问他:“为什么王宫里这么多的杏花呢?” 记得当时他告诉她说:“杏花是记忆开出的花,记忆的忧伤经过一场雨,以杏花的姿态流传。” 子纹不爱说话,在每个夜晚,她或是站在宜臼的身边为他研墨,或是轻轻把烛火点亮。 子纹进宫有一个多月了,宜臼知道他的各宫姬妾们都已经按耐不住了。于是他让子纹去拜见秦王后,子纹看着他,没有拒绝。 宜臼捧着她的小脸,说:“去吧子纹,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然后子纹在一个小宫女的陪伴下去拜见他那时的王后,秦王后。 子纹在走出门口的时候,她回过身来长长地看了宜臼一眼。其实他知道子纹她是害怕,但是他必须坦白地让她去感知她的荣耀和危险,她的荣耀就是她的危险。 关于后宫女子之间的争斗和手段心机,宜臼是太知道了,所以他在子纹出门半个时辰之后也去往秦王后的寝宫。他要让她们明白一些事情,秦王后,他的各宫姬妾,还有子纹。所以,他在那个时间那个场合出现。 当宜臼来到秦王后寝宫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姬妾燕飞儿也在场,她是燕国的公主,她和秦王后并排坐在坐榻的两边,子纹跪在地上,满脸泪痕,手上满是血迹,宜臼预想的情节终于发生,不附加任何折扣地,在窗子外面他听见秦王后厉声地叫子纹为妖女。 见到宜臼进来,秦王后马上停止了她愤怒的表情,起身向他请安。而子纹,她看见他进来,没有任何征兆地站起身来逃命一般奔向他,她想要跪在他的面前,却不能自控地倒在他的怀里,她的声音苍凉而凄厉:“王,您救我。” 宜臼扶住子纹,然后对秦王后宣布:“她是子纹,是我所宠爱的女子,她是这座王宫的阳光,我不允许她受到任何伤害。” 然后宜臼下令对秦王后实行三日的禁闭,三日之内,不允许她踏出她的寝宫一步,也不允许任何人去接近她,他冷冷地看着秦王后,她努力地将慌乱和不甘的心绪压抑在苍白的神情里。 宜臼很欣慰,他的女人们,她们各自用各自的心思领悟了他的用意,秦王后,燕飞儿,子纹。 然后宜臼抱着子纹回他的寝宫,在王宫柔和的阳光之中,子纹蜷缩在他的怀里,她闭上眼睛,脸色苍白,有泪水从眼角流出。 子纹确实是宜臼所想要的那样的女子,她值得他去用他所有的力量去保护,她的纤瘦和柔弱让她的美丽无依无傍,她无依无傍的美丽是这王宫中最刻骨的感动。 那一天之后的日子里,子纹的眼睛经常泪光点点,但是很多时候,她依然向宜臼微笑,用最轻柔的表情,她就是这样谨慎的用她小女儿敏锐的心思,塑造着她在这大周王宫的感情和生活。 子纹就是这王宫里的一幅画,浅浅的颜色,轻描淡写着细致的喜悦和感伤。 后来的一天,子纹说:“王,子纹来为您画一幅画像吧。” 那时候宜臼才知道,原来子纹她会画画,她总是给他一些小惊喜,小意外。他颔首说:“好。” 然后子纹在书案上摆开画布,她让宜臼坐在对面的坐榻上。宜臼静静地坐在子纹的对面看她轻握着画笔的表情,一脸的凝重。 子纹的笔触下,宜臼威严而慈爱,她用重重的笔墨细细的描刻着他的眼神。她将他的眼神画的深刻而含蓄。 在以后很长的岁月里,宜臼常常看这幅画像,常常记起子纹当时作画时的神态,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用尽全部的心情。 在那个时候,宜臼依然没有给过子纹任何名分,但是她依然很安静,不过有的宫女开始避讳她的名字,开始叫她娘娘,那个时候,她每天都要去秦王后的寝宫拜见秦王后,她已经不再害怕单独去见秦王后了。子纹说:“原来秦王后的脾气也不是特别的坏,很多时候,她待人还是很和气的。” 宜臼微笑:“她毕竟是王后,王后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她一定要有一个高度,一个姿态。”子纹点头,她说她明白了。然后子纹再次站在宜臼的身边看他写字。 后来,子纹有了身孕,宜臼很高兴,他希望子纹能为他生一个儿子。但是他也知道又多了一重危险向子纹逼近,这王宫里随意的一个小风浪都足以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她一直都不懂得如何来保护自己,这么些日子里的阴谋算计明争暗斗,她始终看不明白。 第54章 闲闲岁月短 后来的后来,开始有人来看望她。宜臼的各宫姬妾们,她们很多人经常出入他的寝宫,每次一回来,就能闻到那股后宫里特有的阴湿气息,它们来自后宫女子的眉梢眼角,来自她们的唇齿之间。她们每天都有人来看望子纹,宜臼的姬妾们,她们各怀心机,但都笑得满脸柔情荡漾。 宜臼冷静地看着她们,看着她们留下的痕迹和气息。 他对子纹说:“子纹,你做我的王后吧。” 子纹惊慌失措地跪下,她说:“为什么?” 宜臼从容的边弯下腰扶她起身,边笑了起来。后来子纹问他:“那秦王后怎么办?” 宜臼再次笑笑,问子纹,他说:“你觉得她应该怎么办,或者说你想她怎么办?” 子纹深深地跪在地上,她说:“王,我不知道,其实我并没有想过要做王后。” 有很多事情,子纹她永远也不会懂得呵,在那个时候,秦王后的父亲,也就是秦国公飞扬跋扈,倚仗秦王后的王后地位在诸侯国中日益傲慢,四处征战掠夺,已经完全不是当初的那个一心忠于宜臼的国主了。身为天子,他是不会让某个诸侯国过于强盛和嚣张的。 宜臼说:“子纹,给我生个儿子吧,母因子贵,生个儿子,你就是大周王朝的王后了,你就是天下最为尊宠的女子了。” 子纹点点头说:“好。”宜臼看着子纹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的一脸茫然。 他喜欢她的这种不求甚解。 那一天,是子纹终身难忘的一天,那天的清晨,宜臼去往大殿接受臣民的朝拜。但是朝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说有件很重要的东西忘在寝宫,必须亲自赶回寝宫去拿,于是他中途离开。 在刚进宫门口的时候,宜臼就听到了子纹撕心裂肺的哀求声,于是他加快脚步掀帘而入,是秦王后宫中的两个宫女,她们一人手持利剑一人手托木盘,木盘上放着一只酒杯。子纹跪在地上哀求她们说:“两位姐姐,我与你们并无仇怨,你们为何要加害于我呢?” 看见宜臼进来,那两个宫女匆忙跪下,其中一个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另一个举起利剑准备自刎,宜臼的侍从动作迅速地夺下了她手中的剑,她的脸色暗如死灰,眼中闪过死亡的阴影,她的心中已无生的欲念了。 没过多大一会儿,饮过酒的那个宫女便七窍流血而亡。宜臼深吸一口气,问跪在地上的那名宫女,他说:“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的寝宫下此毒手!” 然后宜臼说:“告诉我,你们是受谁的指使。” 那个宫女一再叩首,她说:“请王饶过我,是王后娘娘逼我这么做的,我的父亲和刚刚自尽的那个宫女的哥哥都是都是大周勇猛的将士,但是他们的性命都握在王后娘娘的手里,王后娘娘说我们若不按照她的意思办事,我们的父兄就会遭到处决,所以我们只能遵从王后娘娘的旨意。”那个宫女深深地跪在地上一再叩首,叩得额头都渗出了血迹,宜臼让人把她带进大周王朝最为阴暗的死牢里,听候发落。 宜臼安慰子纹,告诉她说:“一切风雨都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任何人敢伤害你了。” 子纹脸色苍白地倒在宜臼的怀里,她哀求说:“我不想住在这王宫里头了,我想回家了,我的家中有年迈的父亲和母亲疼爱我,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宜臼抚着子纹的长发,而后捧起她苍白的小脸,说:“子纹不要害怕,有我在呢。” 可是子纹一直摇头,她求宜臼放她走。很久之后,子纹才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宜臼带人去往秦王后的寝宫,秦王后如以前一样叩拜接驾,宜臼告诉左右侍卫说:“把秦王后给我拿下打入冷宫。” 秦王后大惊失色,她问:“王,我究竟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您要如此对到我。” 宜臼身后随行而来的小寺人站出来宣读诏书:“秦王后无德,以小人之心欲以鸩酒加害子纹娘娘,为正后宫德仪,以儆效尤,今废去秦王后后位,打入冷宫,永世禁闭。”小寺人宣读诏书的声音细声细气,但是铿锵有力。 秦王后顿时面色如土,惊呼:“王,不是我,一定是有小人陷害!”她用急切的声调说:“王,您一定要彻查清楚。” 宜臼眯起眼睛,凑到她的面前:“嬴素儿,你还在狡辩,以你的心机,恐怕没有人敢陷害你吧?”然后,宜臼命令侍卫:“给我把嬴素儿拉下去。” 然后宜臼看见嬴素儿,她像是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似的,平静了下来,她不再挣扎,而是一路冷笑着随侍卫出去了。以她的聪慧,她应该知道,抗争,只不过是使自己尊严扫地的无理取闹而已。 两天之后,宜臼以不赦之罪下令斩了那名宫女。行刑的时候宜臼也在场,远远的,他看见那名宫女在人头落地前m的那一刻,她在向他微笑,宜臼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也给她一个暗示,那时候他垂下眼帘然后一点头,然后便看见那名宫女安然的闭上了双眼等待刀斧落下。 是他等不及了,即使子纹的孩子还没有出世,即使她没生儿子,宜臼也下定决心马上让子纹做他的王后。 在这个王宫里,楼阁绮丽山水生色,满眼繁华,它们以宽恕的姿态隐去了多少故事和波澜,淹没了多少泪水和鲜血。 后来,一个机会里,宜臼重赏了那两名宫女的哥哥和父亲,他赏他们珠宝,锦缎,赐他们为将军。他们跪在宜臼的脚下三跪九叩,叩谢天子的隆恩浩荡。 在宜臼宣布要立子纹为王后的时候,有三个诸侯王站出来反对,他们说:“子纹出身微贱,实在难当国母重任。” 第55章 恢恢已昏暮 宜臼笑笑,然后指着他们说:“那谁合适呢,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还是你的妹妹,你们觉得她们三个谁能够担当王后重任?你们觉得是她们的心智胜于秦王后,还是你们的国力强于秦国?我来告诉你们结果吧,她们其中的一个做了王后,都将是下一个秦王后。还有,很多年前被灭掉的鲜虞国和褒国,这些前车之鉴,都还不够让你们放手吗?” 三个诸侯王无语的低着头,突兀的站在宜臼的面前,闪烁的目光无处投放。 之后,宜臼深深的叹一口气,说:“我希望子纹做王后,我希望大周的各个诸侯国的命运不再与一个女子紧紧相连,我希望我的每一个诸侯国繁荣富庶、安定谐和,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女人温存可人平安终老,你们希不希望你们的妹妹和女儿在白发苍苍的时候唤你一声父兄呢?”然后他们不再说话。 在子纹的册封大典上,瑞乐齐鸣,子纹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起那套厚重的衣褂,头顶上镶满珍珠的赤金凤冠嵌入她如云的乌发之间,她前所未有的美丽着,从远处向宜臼一步步款款走来,向她的王后宝座走来,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所有的阴影和荣耀都只是她的一件随时可褪去的衣衫。 四个月之后,子纹如宜臼的意生下了儿子,宜臼给他取名叫做狐,因为他的眼睛。那时候,他还出生没几天,但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宜臼和子纹,像狐的眼神,明眸闪烁但是又充满忧伤,他的儿子姬狐,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懂得忧伤。 子纹仰起头来看宜臼的眼睛,她语调轻柔地说:“王您看,姬狐长得多像您。您看他浓密的黑发,高高的鼻梁,柔软的唇还有黑白分明的眼睛,每一处都像极了您。” 宜臼呵呵笑,是啊,姬狐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从小就是,而且,他能分明地感觉到他的伶俐和乖巧,他在刚刚十个月大的时候就会走路并且会叫父王母后。直到几十年之后,宜臼仍然记得姬狐刚刚会走路和说话时的样子,是那么的招人疼爱。 所以,在姬狐刚刚一岁大的时候,宜臼立他为太子。他是他最聪慧的孩子,在一岁的时候就能懂得很多事情,在立他为太子的那天,他整整半天都安静地坐在他的位子上,静静地看着大殿之上所有的人。记得那一天,子纹很高兴,虽然她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宜臼能够感觉得到她的心情。她轻轻地在他的身边说:“王,您看,姬狐多听话呀,他还那么小就知道应该安静地坐在上面。” 在以后的几年里,姬狐他读书,写字,抚琴,他喜欢这些。姬狐他的确是宜臼所有的孩子里面最漂亮最乖巧的孩子,他也问宜臼,他指着满宫的杏花说:“父王,为什么我们的王宫里有这么多的白色的花呢?” 宜臼告诉姬狐,他说:“那是杏花。” 虽然姬狐世事未解,但是他宜臼仰起头来问:“为什么王宫里面全是杏花呢?” 宜臼抚着他的头说:“因为杏花是美丽的花,是关于记忆的花,它的每一片花瓣都滋生记忆,记忆的忧伤经过一场雨,以杏花的姿态流传。” 那时候,姬狐抬起头来看宜臼,很多时候,关于宜臼所说的一些话,他并不全部懂得,但是他沉默,他是如此聪明而善感的孩子。 后来姬狐渐渐长大,他也很喜欢杏花,经常在一个个阳光充足的上午和阴雨绵绵的下午去王宫的园子里,他喜欢走在杏花林里,他的白色的长袍从杏花中经过,沾染满身杏花清新的忧伤。 太子姬狐是宜臼最心爱的孩子,是大周王朝的太子,他什么都有了,可是他看上去依然那么忧伤,岁月难平。 后来姬狐长大,他依旧穿一身白色的长袍,他穿各式华丽的白色的长袍,长长的发散在肩后。宜臼看着他,总是想象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记得当年,他也穿白色的袍子,也散开长长的发,也喜欢杏花,喜欢杏花的忧伤和美丽的姿态。 在姬狐长到十八岁的那一年,宜臼让他出使吴国,宜臼要让他开始熟悉大周王朝的一些事务。归来王宫后,他告诉宜臼吴地女子的美丽。 然后宜臼为姬狐选了两名姬妾,是他所心仪的吴地女子。后来宜臼又告诉他很多道理,说他成年了,他将是大周王朝未来的王,宜臼告诉他一些他必须懂得的庙堂之上的事情。可是却没有想到,没过多久,宜臼却不得不让姬狐离开大周的王宫,以质子的身份去往郑国。 他的王后和太子,他们,是他终生的遗憾。 那时候,郑国强盛,总是有宜臼的重臣告诉他说郑国危及大周王朝无上的地位,他们说郑国公傲慢,无视大周王朝自古传下来的礼制。犯上之罪,不可饶恕。有朝臣跟宜臼说应削去郑国公卿士的爵位以正王朝礼制,以儆效尤。 可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正在他们紧锣密鼓地谋划的时候,郑国公提前知道了消息,然后他就率领着数万的军队前来质问宜臼,当时郑国的军队在王宫外整整围了两圈。宜臼站在大殿上,郑国公跪在地上,他眼神倔强:“王,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竟惹得王要如此惩罚我。” 宜臼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说:“没有,你没有做错什么。” 郑国公说:“那王为何要如此对我,一定是有小人陷害。”他声调高昂的说:“王,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您感觉到我对大周不够忠心,竟要如此对我。” 郑国公跪在宜臼的脚下不停地叩首,叩首,叩得额头都渗出了血迹。 宜臼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他说:“郑国公你起来吧,你无罪,你不仅无罪还是有功之臣,我不会削去你卿士的爵位的。” 第56章 彬彬少年郎 可是郑国公不起来,他依旧叩首,并且高声疾呼:“小人不除,我大周王朝人人自危,永无宁日。” 郑国公不肯起来。 在那个天色晦暗的傍晚,有朝臣告诉宜臼说:“王,郑国的军队就在王宫外等待着郑国公的命令呢,只要郑国公一声令下,这大周王朝就不保了呀。所以王,您今天不做个姿态,不给郑国公一个让他满意的说法,恐怕他是不会离去的。” 宜臼问他们:“那你们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们样才算是给他一个满意的说法?” 有人说:“王,您应该惩戒一两个支持削去郑国公卿士爵位的大臣,以示警戒朝臣之意,另外您还应该派太子随郑国公一同前往郑国,以示修好之意,如今,唯有这个办法才能令郑国公退兵。为保太子平安,我们也可以要求郑国公让他的大公子来大周朝,以牵制他不敢轻举妄动。” 又有人跪下,他满脸老泪纵横,他说:“王,不能让太子殿下去郑国做质子啊,否则我们大周王朝的威严何存,大周王族的颜面何存啊。” 宜臼说:“爱卿,你说的对,可是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燃起烽火,召集各诸侯国前来救驾,共同击退郑国公,以保大周朝的安定。” 宜臼仰天长叹:“诸侯国,一百三十多个诸侯国,你去问一问他们,谁还有多余出来的一兵一卒前来救驾,他们连年混战自身难保,今日谁还能抽出时间前来救驾呢!” 说完之后,宜臼和满朝的臣民都流下了眼泪。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然后宜臼当着郑国公的面免了两位最年迈的朝臣的爵位,他说他们无事生非,捕风捉影,离间他和诸侯国的关系,罪当不赦,但念其年迈,故不治其死罪,革其职位,于家思过。 被宜臼革职的那两位朝臣,或许他们明白宜臼的无奈和苦心,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跪在地上高呼:“谢大王陛下的恩典!”然后他们叩首。 而隐匿在岁月尘埃里的真相,宜臼永远都不会明白。 那时的郑国夫人多病,无力庇佑她嫡生的公子忽也,而魏姬仰仗自己母国的实力和与晋国夫人的嫡亲姐妹情义,又兼其子姬突才干杰出,以至于母子二人在郑国的权位越来越高,于是开始逐渐排挤公子忽也。 之后便有郑国公所倚重的谋臣猛将向郑国公谏言,如今郑国实力大增,为图长久霸业,可以以兵力要挟周天子以太子姬狐与郑国互换质子,如此一来,既可以增加郑国在各诸侯国之间的筹码,又可以左右周天子的政令。 郑国公思虑再三,决定采纳众位臣仕的谏言,以谋求郑国更恢弘的未来。 在忽也踏上前往大周王宫的那一刻,他的母亲郑国夫人便病倒了。 郑国公,他在那一刻暗暗发誓,他的公子忽也不会无故受此罪过,他日后一定会加倍的补偿他。 记得宜臼和他的王后,也就是太子姬狐的母亲站在宫门口送姬狐去往郑国的时候,姬狐迟迟不肯上车,宜臼知道他是害怕,是悲伤,他那时候刚刚十九岁,刚刚声势浩大地迎娶了两名美貌的姬妾,都很和他的意。 宜臼看着姬狐,然后扶他上车,说:“去吧,你身为大周王朝的太子,就有这样的使命。” 太子姬狐的马车后,是数以万计的郑国的金戈铁马。宜臼对姬狐挥挥手,说:“去吧。” 好像在后来,在两天之后,那两位被宜臼革职的朝臣就相继去世了。其实宜臼一直都觉得愧对于他们,但是他真的无可奈何。 睁开眼睛,宜臼看见饰有龙纹的窗子和帷幔,窗外的阳光不太刺眼,带着些许柔和的气息,应该是傍晚时分了吧。睡醒之后,他感觉有些头疼。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寝宫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寺人,半低着头,站在他的床边垂首侍立。 他是大周朝的天子,是万人仰望的王,可是最近他忘记了很多的事情。他经常半躺在龙榻上,总是感觉到疲惫不堪。 转过头,便可看见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宜臼的眼睛好像越来越不好了,看什么东西都总是模模糊糊的,不真切。他想,窗外应该是有白色的花开放了,因为他隐约闻到有花开过的气息。宜臼提起声调问站在床边的小寺人:“窗外都是些什么花呀,怎么会那么多,满园子都是。” 小寺人走到他的面前毕恭毕敬的回答:“王,那是杏花。” 宜臼叹一口气:“怎么也没人管管这园子,都生了满园子的杏树了,怎么不多种些富贵的花呢,要百花竞艳才算是春天呢,这园子要有牡丹,牡丹富贵,最能和大周王宫的华丽相匹配。” 小寺人说:“王,这是您以前的时候下令种的,您说要全部种上杏树,整个王宫都要遍植杏树。王,您不记得了吗,五十一年前,大周朝刚刚迁来洛邑的时候您下的诏书。” “当时就没有人劝阻我吗,你看这满宫的白色,多丧气呀,你当时也没劝我吗?”宜臼问那小寺人。 小寺人慌忙跪下,他说:“王,五十一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呢。” 宜臼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越是努力就越是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太累了。然后他闭上眼睛不再看什么,许久之后,才沉沉地说了句:“五十一年前?”他接着问:“我今年多大了?” 小寺人回答宜臼说:“王,您今年七十六岁了。” 宜臼自语:“我已经七十六岁了,原来我已经七十六岁了。”他再次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头痛欲裂。罢了,不再去想了。 他说:“你去把太子姬狐叫过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王,您忘了吗,太子殿下还在郑国呢,他还没有回来。”小寺人细声细气小心翼翼地说。 第57章 冷冷风摧烛 然后宜臼想起来,太子姬狐,他最心爱的儿子还在郑国做质子,他还没有归朝。 宜臼又一次感到头痛,他用手扶住额头:“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寺人说:“王,您是病了,现在刚刚好一些,您已经足足睡了三天三夜了,太医说您醒了之后可能头会很痛,让您醒了之后不要走动。” 宜臼用手撑着头:“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后来宜臼叫住他:“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新来的?” 那个小寺人说:“王,我侍奉您三年了,您一直叫我玉莲,您说我长得像莲花。” 宜臼说:“好,我知道了。” 不知不觉地他又睡过去了,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到头轻松很多,不再像原来那么疼了。小寺人玉莲看见他醒来后端上来一碗汤药。宜臼让玉莲将他扶起来,然后半靠在床上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借着汤药的苦涩,宜臼记起一些事情,他想起他的儿子,太子姬狐他还以质子的身份留在郑国,这么些年了,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只是很久以前听说过他过的还可以,吃穿用度都和郑国的公子一个样。 宜臼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窗外开满了白色的杏花,在园子的上空,偶尔有白色的鸟儿飞过。然后他想起姬狐离开时的模样,他那时候还很年轻,一脸青春的稚气和年少的忧郁。那时候,他好像爱穿白色的袍子,梳着整齐的头发,每天穿着各式白色的长袍。 他的眼睛再次感到疲倦,有些疼,宜臼闭上眼睛,对小寺人玉莲说:“郑国公的公子忽也是不是还住在大周朝的王宫里?” 小寺人玉莲说:“是的,王。” 宜臼说:“那你把他找来吧,我想看看他,另外还有几句话想要对他说。” 玉莲说:“是。”然后迈着他一贯的细碎的步子出去了。宜臼听到他急凑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他在想玉莲是个得力的人儿,他要赏赐他,可是赏赐他些什么呢。 片刻之后,有人进来了,宜臼听到由远及近的两串脚步声。然后有人站在他的旁边,有人向他跪下。跪在地上的人说:“郑国公子忽也叩见王。”然后他的额头叩地而响。 宜臼慢慢的睁开眼睛,努力的往前凑了凑,仔细辨认了许久之后,又靠了回去。这就是郑国的公子忽也,他已经全然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他的身体有些发福,稍显得肥胖了一些,看样子过的还不错,只是怎么头发竟是全白了。宜臼的心头不禁一惊。 宜臼闭上眼睛仔细的算了一算,然后提起声调问他:“忽也,你来王宫有十五年了吧。” 忽也再次叩首,他说:“回王,是整整十五年又三个月了。” 宜臼说:“这十五年来你过得好不好。” 忽也说:“好,每天锦衣玉食。” “那你今年也不过三十一岁,怎么你的头发就全白了呢?”宜臼的声调时高时低,似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忽也额头触地,然后不再抬起头来,他说:“我斗胆回王一句,忽也是思乡,郑国盛开桃花,每年的春天,桃花都会拼了命地涨出一身粉红,花开花落,草木枯荣,可是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家乡的样子了,整整十五年又三个月了。” 宜臼说:“忽也,你先退下去吧,我会让你再次看见故乡的,会让你再次看见故乡的桃花一如当年的绚烂。”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呀,宜臼的儿子姬狐也有十五年没有看见这大周王宫了。十五年,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是一个多远的距离。十五年的时间让郑国公的公子由一个清秀稚气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肥胖、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任凭他满身锦衣也难以掩饰他的懦弱和卑微。 宜臼的儿子姬狐呢,他是否还是当年的模样,他是否还一如当年的清秀和忧郁,每日穿着白色的长袍行走于宫室长廊亭台楼阁间,乌黑的长发飘荡在身后,他是否还在闲暇的时间读书,写字,弹琴。 宜臼不想再看见忽也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郑国公子了,宜臼不喜欢这样的人。 小寺人玉莲站在宜臼的床边,他说:“王,您在想什么。” 宜臼说:“我在想念我的儿子,太子姬狐,我已经有十五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好不好,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洛邑的街巷,记不记得这大周王宫的模样。”宜臼闭上眼睛,眼前再次出现姬狐的样子,他说:“父王,我感到骄傲,身为您的儿子。但是我能不能不去郑国?” 记忆中的姬狐,他的头发细细密密的,他生性安静,眼神中总是让人感受到一种忧郁,他的容貌一如女子一般秀气,他是宜臼所有的儿子里面最美丽的王子,王族的高贵血统在他身上得到最淋漓尽致的体现。他的王后,也就是姬狐的母亲,她曾经说过姬狐是他所有的孩子里面长得最像他的一个,他的眉毛,眼睛,甚至于鼻子。 宜臼的王后子纹说王,看到姬狐,就看到了从前的你啊。 他的王后子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贞静善良,最能理解他的意思,他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那时候,他在马车上,她站在街巷里手拿着玉镯,他看见她,然后他跳下马车,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轻轻地一皱眉,然后告诉他她叫子纹。 对呀,王后呢,我的王后子纹在哪里呢。 宜臼想起来了,子纹早在十五年前就故去了,太子姬狐是她唯一的孩子,姬狐在去往郑国之后,子纹就一病不起了。那时候,她天天流泪,流的眼睛都失去了光泽,她每天求他让姬狐回来,她说没有姬狐便没有她活着的意义。 那时候,宜臼是答应了子纹,他说你放心,我会救姬狐回来。 第58章 朝朝国色寄 可是子纹终究是没能等到宜臼救姬狐回来就先一步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宜臼就守在她的身边,他说:“子纹,姬狐就快要回来了,等他回来了我们再一同游赏这大周王宫的月色。” 王后子纹再次泪流满面,她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她说:“王,我要先走了,我等不及了,王说的对,姬狐是大周王朝的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他应该是用整个生命来分担大周王朝的苦难。” 说完之后,王后子纹她就去世了,宜臼始终记得她离去时的姿态,她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这时小寺人玉莲再次端着药碗来到宜臼的面前,他闭上眼睛喝下苦涩难耐的汤药。然后慢慢睁开眼:“玉莲,人呢,人们都去哪儿了,怎么每天只看见你一个人,他们都去哪里了。” 小寺人玉莲说:“王,您病了好些日子了,太医说您最好安心的休养一段时间,建议您搬到偏僻一点的别院饮居,这里就是您宫中的别院。没有您的主持,朝臣们都好些日子没有进宫朝拜了。” 宜臼说:“玉莲,你去把他们都给我找过来。”然后他仿若自语一般,“怎么就没有人了呢,没有进宫朝拜,怎么可以没有人进宫朝拜呢?” 一个时辰之后,一群朝臣们齐聚宜臼的寝宫,他让小寺人玉莲扶他起来,然后歪着身子坐在坐榻上,他说:“我要看着你们,我好长时间没有看见过我的臣民了。” 宜臼半躺在坐榻上,他的朝臣们排成方阵的队列,站在寝宫的中央,他们也都老了呵。他们站在下面,让人分明的看出几分疲倦。宜臼说:“爱卿,你们有谁见过太子姬狐吗。”底下一片摇头。 宜臼说:“你们都没有见过吗,我也没有见过了,他已经整整十五年又三个月没有回来过了。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可是你们怎么都没有人见过他呢。” 人群之中有人站出来,宜臼仔细的辨认一番,原来是赵铭霖,他说:“王,于公卿两年前出使郑国,他见过太子。” 后来又有人站出来拉着他的衣袖说:“你还真是老了,于公卿在今年的年初不是已经故去了吗,当时你还去吊唁了,怎么就忘记了?” 后来宜臼说:“我今年已经有七十六岁了,我已经老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感觉到疲倦,我想把太子姬狐接回王宫,你们谁有办法让太子姬狐回宫,他是我的儿子,我现在需要他。” 有人说:“王,郑国公的公子忽也不是还在我们大周的王宫里吗,他是郑国公最心爱的公子,我们可以拿他去换太子回来。” 宜臼说:“好,那你们派人去和郑国公谈一谈此事吧。”然后他睁开眼静看着群臣,他们中间有几个年龄比较大的人已经开始站在地上打瞌睡了,站都有些站不住了。 宜臼挥一挥手说:“你们都先退下吧,等有了结果早点来告诉我。” 朝臣们都走了,宜臼站起身来,玉莲赶紧过来扶住他,扶着他在寝宫里走了一圈之后,玉莲说:“王,您还是躺下歇息一会儿吧,养养精神。” 宜臼挥挥手说:“不用。”然后他问玉莲说:“你看我今天精神是不是好多了,我感觉着比前几天有力气了,也愿意走动走动。”之后便让玉莲扶着他到园子里走一走。 走到园子中间,宜臼终于看得清楚,他说:“这满树的杏花都开了呀,这苍白苍白的,多单调呀。” 宜臼摇摇头说:“玉莲,你去叫人把它们都拔了,一棵不剩,然后种上牡丹,各色各样的牡丹。” 小寺人玉莲垂头说:“是。王,那您站在这里不要动,您扶住这棵树,我现在这就找人去。” 宜臼说:“你去吧,早点回来。” 玉莲再次嘱咐:“王,那您站在这里一定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玉莲迈着小碎步一路跑去了。 之后宜臼找到一个石凳坐下来,最近他总是感觉到一些倦意。看着周围盛开的轰轰烈烈的杏花,宜臼说看这满园子的白色,多丧气呀,哪里像是王宫呀,分明是山村野林。然后他又开始想念太子姬狐,想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他要把王位传给他,他是他最乖巧的儿子。 宜臼记得他的王后子纹也是希望他把王位传给姬狐的。记得当初他立姬狐为太子的时候子纹就很高兴,那时候子纹还很年轻,后来姬狐长大了,她也就开始变老了,然后就去世了,宜臼现在非常热切的希望能够见到他的王后子纹,他想亲口告诉她他要把王位传给姬狐,他们的儿子。宜臼清楚的记得子纹的笑容和她皱起眉头时的模样,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轻轻巧巧。 后来小寺人玉莲回来了,他带来二十多个人,有宫女有寺人,还有两个看上去像是烧水的火夫。当时宜臼想问他那些花园里的工匠们呢,可后来就又给忘了。 宜臼站起身来,玉莲赶紧跑到他的身边扶住他。 宜臼说:“你们把这满园子的杏树全都给我拔了,然后种上牡丹,要最艳丽最娇贵的牡丹,只有牡丹才应该种在王宫的花园里。现在种上去的话,今年怕是也开不了了,但是明年,明年王宫里的牡丹是一定会盛开的。” 他们跪下,然后回答说:“是,谨遵王的旨意。” 然后宜臼就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看着他们拔树,他们先用铜镐把土挖开,让树的根□□出来,然后再合力将整棵树木连根拔起,那一棵棵杏树发达健壮的根部带起一团团的泥土,不舍分离的模样,它们在这王宫生长了五十一年了呢。 宜臼转过头问小寺人玉莲,他说:“玉莲,他们得用多长时间才能把这王宫里所有的杏树拔完呢。” 第59章 暮暮屑玉铺 小寺人玉莲垂手而立,他说:“回王的话,大概得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吧。” 宜臼说:“我们大周的王宫里有那么多的杏树吗?我当初种这么多的杏树在王宫里做什么?”他自言自语。 然后宜臼说:“玉莲,你也过去帮他们拔树去吧,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就行。” 之后的时间里,宜臼每天吃过药之后就来到园子里看他们拔树。他们将□□的杏树堆放在一起,然后让大车一车一车的运出宫外,他看到地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杏花瓣,白色的,像雪一样,隐约令人感到一丝冬天的寒意,宜臼让他们把地上的花瓣都收起来,扔到王宫外面去,要一片不剩。 渐渐地,王宫的园子里越来越干净,杏树一天比一天少了,这让宜臼的心里感到轻松。 他整日整日地坐在园子的石凳上,小寺人玉莲总是陪在他的身边,他就这样每天看着宫女寺人们在这园子里拔树,看得累了,就闭一会儿眼睛,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回忆,努力地回忆从前,那些他早已不复记忆的往事。 很多时候,宜臼都在想他的从前,从前一定是发生了很多的事情,只有经历过太多的波澜坎坷,太多的无奈,才会拼了命地想要遗忘,后来就真的忘记了,一定是这样。 宜臼的朝臣们,他们都太老了,都和他一样的力不从心,他们也忘记很多事情。 宜臼对小寺人玉莲说:“玉莲你去问问我的那些朝臣们,看他们有没有选出来人去郑国交涉呢,怎么也没有人来报告我呢,你去帮我问问太子姬狐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回来呢?” 玉莲跪在宜臼的脚下,他说:“王,您需要一个年轻的臣民来为您分忧,现在您必须要找一个年轻人为您去把太子殿下接回来,您看看您的那些朝臣们,他们都老得连话都不太会说了,您要怎么相信他们能够将太子殿下救回来呢。” 宜臼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他实在是倦了,艰难地说:“那让谁去呀?” 小寺人玉莲依旧跪在他的脚下,仰起头说:“王,玉莲愿意为您分忧,我知道我身份卑微,没有资格代表您跟郑国公说话,但是王,我会想办法为您把太子殿下接回来。” 宜臼睁开眼睛,这大周王宫中旧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可是这个名叫玉莲的小寺人在,他依旧陪在他的身边,并且以他单纯的热情忠于他,这让他感觉到一种久违了的骄傲,玉莲让他再次记起他的高贵。 然后宜臼说:“不,玉莲,你要留在我的身边,救太子的事情就让其他的人去想办法吧。” 玉莲跪下,他的额头深深地伏在宜臼的脚下,他说:“王,我不走,我陪着您,一起等着太子殿下回来。” 宜臼垂下眼帘看着玉莲,眼前的这个小寺人玉莲让他想起了他的儿子姬狐,他在最后也是这样的跪在他的脚下,他说父王,我不走,求求您别让我走。宜臼看见姬狐的长发散乱了一地,然后他不再看他,转身离开,留下姬狐继续在地上跪着。 后来有宫人告诉宜臼说那天太子姬狐一直都没有起来,他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登上去往郑国的马车。宫人们说太子姬狐的泪水滴落到地上,浸湿了膝下的长袍。 可是后来宜臼还是让姬狐走了。在第二天,太子姬狐登上了去往郑国的马车,他必须要去郑国完成他的使命,他要为大周王朝的安宁和平和作出牺牲,包括任何形式的牺牲。 现在想想,也许,姬狐他在当时就想到了,在郑国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漫长岁月,和不堪重负的忍气吞声,所以他才会流泪,所以他才会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不肯起来。他用他单薄的固执表达着他的高贵,可是宜臼当时没能明白姬狐的意思,他当时只当姬狐是个孩子,只当这是他孩子式的固执和感伤。 或许看透这一切的还有他的王后子纹,所以她才会整日整日地流泪,所以她才会一病不起,所以她才会死去。 而关于这一切,宜臼所知道的,是太晚了,整整晚了十五年。 小寺人玉莲扶起宜臼的胳膊,他说:“王,您该回去休息了。”然后他手指着不远处的宫墙之外的天空说:“您看,天都快黑了,我扶您回寝宫。” 宜臼看着眼下的杏树越来越少了,地上散落的白色花瓣还没有被扫去,倔强地证明着存活过的痕迹。这使这座王宫有一种盛景不复悲凉。他叹一口气,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弯腰捧起一些在手心,而后任它们从指间颤抖着流下,他告诉小寺人玉莲说:“那时候,我好像确实是很喜欢杏花的。” 小寺人玉莲说:“是呀,王,我在刚刚进宫的时候就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过,他们说王那时候还很年轻,特别喜欢杏花。王告诉大家说杏花是这世上最美丽的花,是最能贴近人心的花,所以您在当时才会让将士们从遥远的褒城移来杏树,您说褒城的杏花沾满了褒城女儿的目光,是最美丽的花。” 许久之后,宜臼回过神来,看着周围逐渐黯淡的天色,看着在黯淡的天色中独自沉默的杏花,他说:“玉莲,我又想起了我的王后子纹,还有我的太子姬狐,我得早点让姬狐回来,我要把王位传给他,他一直都是我最心爱的孩子。”他自顾自地说着,是说给玉莲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玉莲半低下头,不再与宜臼分辨,只匆匆的答应了一声后,便搀扶着宜臼向寝宫方向慢慢走去。 回到寝宫之后,小寺人玉莲服侍宜臼躺下。他躺在睡榻之上问玉莲:“玉莲,那些杏花真的是当年我下令将士们从褒城移过来的吗?” 小寺人玉莲点点头,他说:“是呀,宫里的老人们是这么说的。”然后小寺人玉莲说:“王,您是王,无所不能,您想要最美的杏花,您的子民们当然会竭尽全力为您办到的。”小寺人玉莲一脸骄傲地说。 第60章 恍恍南柯醒 “可是……”宜臼自语:“可是当年我为什么如此劳民伤财地一定要从遥远的褒城运来这么多的杏树呢。”他真的是老了,再次感觉到头痛,然后他用手撑起额头,关于以前的很多事情,以前的很多心思,他都记不太清楚了。 后来宜臼吩咐小寺人玉莲退了下去,他确实也累了,他虽然年轻,但宜臼依然隐约感觉到他的倦意,“玉莲,你也早点休息去吧,我没事,你看我的精神越来越好了呢。”在看着小寺人玉莲放下帘帐之后宜臼就沉沉地睡去了,他再次梦见了他的往昔,在又一个夜色深刻的夜晚。 那场声势浩荡的梦里,他梦到了很多,那些他已经不复记忆的往事,它们和他曾经的心情有关。但是在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曾经的每一段心情和往事,在世人眼里都关乎是非功过,它们是这个王朝的历史。往昔如梦,往昔的一切,如梦。 那早已遗落在红尘多年的无邪岁月,那关于爱情的忧伤和绝望。那时候的年轻真的让人感觉到骄傲,些许淡薄的骄傲就这样在梦境中虚幻而又真实地逼近他,淹没他。 那一年,宜臼十七岁,正逢一段忧伤满怀的日子。梦境之中,他已记不清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忧伤,但他隐约感觉到是爱情,是从年轻岁月流淌而过的爱情让他不得欢乐。 一片迷蒙之中,宜臼听到有人叫他:“王,天已经大亮了,您该起床了。” 睁开眼睛,宜臼看见小寺人玉莲早已站在了床边,双手托着他的玄色长袍,他说:“玉莲,我又做梦了,为什么我每天每天的做梦呢。”宜臼告诉玉莲说他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那时侯他还很年轻啊。 夏天来了,宜臼很喜欢这个夏天,因为它的温暖。阳光照在洛邑的王宫,王宫的每一处宫殿,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喜欢过温暖。宜臼在想他是老了,是真的老了。 王宫的园子里,已经没有多少杏树了,它们都已被宜臼的宫女和寺人们拔去了,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三两棵在风中招摇,不知哀愁的姿态。宜臼再次去往他的园子,去看宫人们拔杏树,在一个落满暖红的夕光的黄昏。 当宜臼再次看到这些他从遥远的褒城运来的杏树的时候,他的心再次被碰触,被最冷硬的刃碰触到最柔软的地方。他对玉莲说,“你去告诉他们,让他们不要拔了,其实这杏树也挺好看的。”然后他看着玉莲移动着细碎的步子向其他的宫人们走去,在七十六岁的时候,宜臼已经不再倔强。 后来宫人们都散去了,宜臼走到杏树前去看记忆中的痕迹。五十一年了,这座王宫五十年一了,这些杏树在这里生长和盛开也已经有五十一年了。 这么多年里,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也记起了很多事情。五十一年前,他远离镐京,远离那泪痕深重和血迹斑斑的记忆,带领着大周的文武百官来到新的都城洛邑。五十一年前,宜臼让他的将士们从遥远的褒城为他运来美丽的杏树。 宜臼很庆幸,在杏花移来的第二年,它们就森然盛开了,记得那时候他还很担心,担心它们不肯开放。记得在镐京,父王为湄姝种下的杏花就从不开放,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宜臼在想可能是因为湄姝,因为她的不快乐。 王宫的杏花决然盛开,宜臼想应该是湄姝的在天之灵快乐了,所以杏花就盛开了。湄姝得到了,她此生的追逐,她的得到也正是他的失去。这一生,宜臼不能够安稳。 宜臼摘下几片杏树的叶子放在手心,今年的杏树长势真好,每一片叶子都油亮油亮的,也可能是杏树灵性,知道自己好景不长,所以就拼了命地一身绚烂妖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很多事情都觉得好景不长。 阳光普照,密密地洒满了每一处角落,花叶飘摇,摇落下郁郁的身影。花木不知愁,却何以如此姿态。宜臼越来越喜欢阳光,不单是喜欢而是渴望,他渴望每一场阳光,可是,阳光已经不再能够温暖他。 宜臼再次问玉莲:“太子姬狐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呢?” 玉莲说:“王,快了,太子殿下就快要回来了。” “那就好,等姬狐回来了,我就把王位传给他,我就不再做王了,我累了,是真累了。”然后宜臼再次坐在石凳上,远远地看着这满园的落败风光。 玉莲说:“王,天色已晚,您该回去休息了,明天早晨再来看这些杏树吧。” 宜臼才发现,这一坐,又在园子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任玉莲扶着回寝宫,一路上宜臼问:“有人去找太子没有?他怎么还没有消息呢,都快三个月了,如果真的有人去找,姬狐他早该回来了。” 玉莲说:“有人去,只不过洛邑郑国路途遥远,再者郑国公又细心算计,所以太子殿下还没有回来,不过快了,太子殿下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那个时候,宜臼再也看不清字了,他在寝宫之中摸着很早之前他的臣民们送来的奏章,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过它们了。 然后宜臼忽然想起什么,他说:“玉莲,现在还有没有人送奏章给我,怎么好长时间都没有看见过了,是不是因为我的眼睛看不清了,他们就不再送奏章给我了,那大周朝有了什么事情,朝臣们都找谁来做决断呢?” 玉莲再次低下头,以他惯有的姿态。他说:“王,而今大周王朝万里太平,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那些不值得惊动王的小事,您的臣民们在都已经为您办周全了,您放心好了。” 第61章 愤愤千秋怒 然后宜臼听从玉莲的话,早早的躺在了榻上,玉莲说现在天渐渐短了,王应该早点睡觉,养足精神。在宜臼躺下之后,玉莲为他放下华丽的饰有龙纹的帷幔。安静地闭上眼睛,宜臼在想为什么他的王宫会如此冷清呢,他记得他的王宫里有很多人呢,可是他们都去哪里了呢,为什么没有人来看他了呢,他的儿子和女儿们,他的兄弟们,他的侄儿们,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为什么都不再来看他了呢,宜臼记得他的王宫是很热闹的,有很多人往往来来。后来他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真的是老了,总是有睡不完的觉。 睡梦之中,宜臼再次梦到他的往昔岁月,那时候他还年轻,他始终忘不了褒城的那个女子湄姝,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郁郁寡欢,心境冷清。 直到那时候封嬴素儿为王后,宜臼的心思才又重新提起来,他才意识到他是一个王,才意识到身为王的那些纷繁是非。 而现在宜臼想,或许嬴素儿,那许多的事情并非出自她的本心,或许只是他在逼她,她的心,也只是太寂寞了,寂寞到不安,所以才会疯狂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再后来,他在洛邑的街巷里遇到了他后来的王后子纹,后来他用尽全力地来保护她,让她坐上了王后的宝座,再后来,宜臼有了他的太子姬狐,是姬狐让他感觉到了欢愉。但是他没能保护他,在他还那么年轻那么骄傲的时候,宜臼让他背负了最为屈辱的使命。 而现在,是他应该回来的时候了,他是他的儿子,虽然后来他又有了几个儿子,但姬狐仍然是他最心爱的孩子。然后他再次与梦境之中看到姬狐的样子,他还是当年离开时的模样,白皙的面庞,清澈忧郁的眼神,他跪在宜臼的面前,哀求不要让他去往郑国,那个时候他心念已绝,泪流满面。 再次醒来,宜臼想起姬狐的神情,他依然不知道姬狐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他把寺人玉莲叫过来,满腹忧思地问:“玉莲,究竟是谁去找太子姬狐了,他们是不是不够认真,否则为什么姬狐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呢?” 玉莲说:“王,我问过,公子姬泄说是您的臣子郑伯和周公黑肩去了,还有您的孙儿,姬林,公子说是他们三个自告奋勇地说他愿意去郑国与郑国公交涉,以忽也将太子姬狐换回来。” 宜臼说:“姬林?我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孙儿呢?” “王,您忘记了?他是您的二儿子姬泄的长公子。” 宜臼想起来,记得姬林在很小的时候他还去看过他,还送给他一个精致的玉如意,在他刚刚出生的时候。他真是记性不好了,宜臼苦笑了两声,说:“他现在长大了吗?” “是啊,他今年已经有十六岁了,正值年少呢。” 然后宜臼让玉莲帮他穿好衣服,“我要去看看我的儿子姬泄,我去问问他,问他看姬狐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玉莲说:“王,还是不要去了,您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好呢,万一再劳累了就是我的罪过了。” “玉莲我没事,你看我的精神很好呢。”然后宜臼执意让玉莲陪他去往姬泄的府第,他说要亲自去问一问太子姬狐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然后宜臼从他的园子穿过,再次看见那几株剩下的杏树,看见杏树,他再次想起那些关于褒城关于湄姝的往事,再次想起他数十年的不能释怀。 在园子的大门处,有侍卫拦住宜臼,他们说:“王,您的身体还没有好,不能随便出去。” 宜臼很生气,他高声地质问:“为什么我不能够出去?这是我的王宫。” 然后玉莲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地说:“王,我们先回去吧,您的身体确实还没有复原呢。” “我是王,这是我的王宫,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敢拦我!”然后宜臼感觉到一阵晕眩,玉莲慌忙扶住他。 然后有侍卫说:“王,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您别为难我们。” 宜臼猛然间抬起头,而后站稳脚步:“我是王,你们不奉我的命在奉谁的命令?” 侍卫说:“王,您要是一定要出去的话,容我们去请示一下二公子。” “你们为什么要请示他?我正是要去找他。” 然后侍卫说:“王您稍等一会儿,我现在就去为您禀报。” 在片刻时间之后,姬泄出现,他向宜臼跪下行礼,然后说:“姬泄拜见父王。” 宜臼一拂袖,用颤抖的音调怒斥:“是你下令不让我出去?姬泄,你这是要谋反吗?你好大的胆子!” 姬泄再次深深地拜下去:“父王,姬泄只是担心您的身体,太医说您最好不要随意走动,您需要静养。” 宜臼不再说话,沉默良久之后他悠悠地吐出一句:“姬泄,你是我的儿子,你怎么能够这样对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姬泄表情痛楚,眼含热泪说:“父王,身为您的儿子,我很骄傲,这是一个王子与生俱来的骄傲。可是姬狐,即使他早已离开了十五年,您依然那么喜爱他,您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您应该在他离开镐京的那一天就彻底忘记他,他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能再肩负江山的重任了。” 姬泄的话使宜臼潸然泪下。 后来姬泄说:“父王,您知道现在的姬狐他什么样子吗?” “你见过姬狐?他现在在哪里?”宜臼猛然间抓住了姬泄的衣袖。 他的二公子姬泄说:“父王,听说您见过了郑国公子忽也?” “我是见过他,在三个月之前我召见过他。” 然后姬泄告诉他说:“那父王您也就见到了您的太子姬狐,我的哥哥。”然后姬泄神色凝重而痛苦:“姬狐他甚至不比忽也。” 宜臼的心剧烈地疼起来,让他不堪忍受,然后他朝姬泄喊起来,“逆子姬泄!你不要再说了。”可是那声音却嘶哑成一片片的碎片,粗砺的划过园子的上空。 第62章 垂垂芳影默 然后姬泄不再说话,他的脸上流下泪来:“父王,身为王子,自小我不比任何人差,包括我的哥哥姬狐,可是您却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是早就已经被您遗忘的孩子。” 后来宜臼说:“姬泄,不是,你不是被我遗忘的孩子,从来就不是。只不过姬狐他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长得像,性格也像,你们都不能够理解我,不能够理解我对姬狐和王后子纹的感情。” 许久之后,姬泄不再流泪,深深叹出一口气说:“父王,您老了,该安享清福了。” 宜臼笑一笑,“姬泄,你也老了,你看看,你刚刚三十三岁,可是你头上的白发并不比我少。你是愁啊,愁怎么就不能够取代姬狐呢,是不是?” 然后宜臼和玉莲开始往他的寝宫走。一路之上,他不再说话,他是太累了。玉莲扶着他的手臂,一直叮嘱:“王,您走得慢一点,这路不太平整,您不要走得这么快。” 在宜臼的寝宫里,他再也不能平静,往事幕幕,他已无力再去回忆了。宜臼再也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我是王,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了?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玉莲轻轻递过来一块帕子,他也在哭,他说:“王,您别哭了,一哭,您的眼睛就又不好了。” 他是王,可是他的一生却如此失败,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太子姬狐了,他也无颜再去见大周的列祖列宗了,还有他的王后子纹。他们,他们都会不会原谅他呢。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宜臼才缓缓地说:“玉莲,直到现在我才能够想明白,为什么我的王宫没有人了,为什么人们都不再来看我,为什么我召见臣民,来的都只是一些老态龙钟的旧臣。玉莲,其实你早就知道是姬泄将我软禁,对不对?” 玉莲跪下,跪在宜臼的膝下,“玉莲罪该万死,欺瞒了王。其实玉莲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的,一个月之前,我想去宫外为王采买一些草药,可是守宫门的卫士始终没让我出去,那时候我才知道是二公子姬泄已经下了令。” 然后玉莲说:“王,太子殿下他回不来了,您就别再等了,即使殿下回来了,他也继承不了您的王位了?” 宜臼看着玉莲,沉沉地说:“那谁能够继承呢?” “二公子姬泄,现在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宜臼眼角浮出一丝冷冷的笑意:“他为什么能够继承呢?他何德何能?” “可是他笼络了朝中大部分的重臣,很多人在支持他。”玉莲看着宜臼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 宜臼叹一口气:“我还活着,他们就都在迫不及待的讨论我死之后的事情了。” 然后玉莲擦干脸上的泪水:“王,他们不会得逞的,这世上总会有公道的。” 宜臼笑笑,他说:“玉莲,这世上,很多事情跟公道无关的。” 后来,在宜臼再次怀念他的儿子姬狐的时候,玉莲说:“王,您不要总是想让姬狐回来了,他还是不回来的好。” “为什么,这王宫是他的家呀,人总是要回家的,无论走多远,多久。” 玉莲说:“王,您看现在的形势,如果太子殿下回来,他还能够活命吗,所以王,太子还是留在郑国安全些,以后无论是谁做了王,他都是前太子,都是王族的人,郑国不敢对他怎么样的。” 宜臼霎那间幡然醒悟:“对,姬狐他不应该回来,可是他们已经有人去接他了,怎么办呢,怎么样才能让他逃离这危险呢?” 玉莲说:“王,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出不去了,而整个大周朝现在都在二公子的掌控之中了,所以现在只有求他放过太子了。” “玉莲,你说姬泄会不会放过太子姬狐?” 玉莲说:“不知道,但是您总得试试啊。” 宜臼说:“对,现在没有人能够救姬狐了,只有我。”于是他说:“玉莲,你去帮我把姬泄找过来,我跟他说。” 玉莲出去了,迈着他一贯的小碎步,低着头。然后宜臼开始在想,想这些事事非非。 在第二天的正午,阳光洒满了宜臼的寝宫,带给人温暖的错觉。他的二公子姬泄来到他的床前,他行过参拜之礼后说:“父王您找我有什么事?” “姬泄,我知道姬狐继承不了王位,即使他回来也继承不了王位了,所以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求你,求你放他一条生路,放他归去山林也好。这一生,他受的苦太多了。” 姬泄跪在地上,他仰起头来看向宜臼:“父王,您到现在都不肯废他的太子位,您明知道他已经做不了王,可是您依然不肯将王位传给我,您是一定要我背负篡权的恶名啊。父王,如果您肯废了姬狐的太子位,将王位传给我,我不仅会放姬狐一条生路,而且会给他一世的荣华富贵,给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宜臼流下泪水,他说:“姬泄,你知道我不会,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如此呢。你知道这太子位于姬狐意味着什么吗,这是他一世的荣耀和灾难。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有他为之付出了一切的太子位,你们没有人知道这个太子位于他的意义。” 姬泄也流下泪水,他说:“那么,就请父王原谅我,我不能放过他,只要您不废了他的太子位另立我为太子,我这一生都不能甘心,我不能够原谅他。” 然后姬泄离开。宜臼的孩子们,他们都骄傲,这骄傲是王族的血统所赐还是因权力的欲望而生,宜臼不能够知道,但是他知道,在这王宫之中最远的就是人心,就像他的母后曾经说过的,人心远去,万劫不复。 姬狐,如果你不能够幸免于难,请原谅父王,父王不能够抹杀你的骄傲和高贵,你永远都是我最心爱的孩子。那时候宜臼在想,其实姬狐如果可以选择,他也一定会选择高贵的死亡,而不是卑贱的活着,他这一生一定已经受够了,屈辱和忍耐。 第63章 拳拳空追逐 可是,宜臼已经什么都不能够再给他,他是不是会恨,恨他生于帝王之家的无奈和悲哀。 那一年,褒城外的车马辚辚,惊扰了碧水河的平静,也惊醒了杏树林中的湄姝。 时光荏苒,须臾之间光阴五十载便付与了碧水河中的潺潺流水,湄姝一梦五十年,再次醒来之后,她的灵力增强许多,足以支撑她于人世的百年光阴。 她再次进入褒城,城墙依旧,故事依旧,只是褒国已经彻底的沦为了传说,她曾经心心念念的褒国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褒城的人们依旧微笑着来去,在每一个黄昏或者清晨。 然后湄姝又沿着记忆前去镐京,一路之上,不时的看见硝烟弥漫的战场还有疾驰奔命的兵将们,各个诸侯国之间的征战优胜从前,四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他们衣不蔽体食未果腹,四处奔逃。 湄姝想要找到宜臼,问一问他当初为何不派兵救援褒国,问一问他如今的天下为何会是这副模样,他当年的英勇决断呢? 可是来到镐京,站在记忆中的巍峨的宫门前,却只见王宫早已是废墟一片,残砖断瓦之间,早已不复当初的奢华壮丽。然后湄姝听说了现在的都城已经迁至了洛邑,于是她再次赶往洛邑。 然后,在洛邑的街巷里,湄姝听到了街头巷尾传说着的太子姬狐的事情,听到了年迈的王,姬宜臼被他的二公子软禁的事情,这些隐秘的王室秘闻好似生了翅膀一般,在洛邑的巷子里不断的被夸张发酵,最后被市井的流言酿做了一段足以流传千古的轶事奇闻。 湄姝来到王宫之中,循着记忆之中姬宜臼那固执的眼神,就追寻到了他现下所居住的别院之中,一路之上她看到了疏疏落落的杏树和因杏花开过而遗存的清冷的气息。 然后她就看到了宜臼,他正倚靠着一株老杏树望着天空的鸽子出神。他已然是一位白发如霜两眼昏然的老者了,蓬乱的长发,半弯着的身躯,身着麻灰色的袍子,眼前的这个落魄老者与记忆之中的那个永远身穿干净的长袍的太子判若两人。 而这时,宜臼也看见了她,他念了一世的人儿。可是他却再也看不清楚她的样子。 宜臼走上前两步,伸长了脖子努力的眯起眼睛看了半天,但仍是徒劳,于是索性闭上眼睛。 然后,宜臼就感受到了那浓郁的杏花的气息,这样浓烈的感触,只能来自一个人,那就是湄姝。宜臼缓缓地睁开眼睛,此刻,他的视线清晰了许多,依稀看到湄姝仍是当年的模样,长发及膝,粉裙飘然,仍是当年的美丽和忧伤。 宜臼呵呵地笑着:“湄姝,你回来了?” “是,宜臼,我想问问你,当年你为何没有派兵前去营救褒国,以致褒国遭受这灭国之祸。还有,当年英勇睿智的太子哪里去了,如今的天下为何会是这样一番景象?”湄姝说着,不觉得落下泪来。 宜臼依然呵呵地笑着说:“湄姝,我这一生,错的太多了,我明白得太晚了。” “可是你是王,你应该英明决断,宜臼,你将来要如何面对悠悠历史,你能够被原谅吗?” “湄姝,这一生,我本不想为王的,我只想做一个逐风而去的浪荡公子,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命运却跟我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想来,也是大周王朝的气数使然吧。”宜臼说着,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坐在了身边的一只石凳上。 “不,宜臼,大周王朝气数正盛,你不能就此服输。”湄姝的语气坚定了起来。 宜臼再次努力地看了看湄姝,然后缓缓地说:“湄姝,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从不关心这些。这么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湄姝低下眼眸,然后说:“人们说的对,我就是个妖女,是我给褒城带来了灾难,给大周王朝带来了灾难,是我用一句誓言毁了这天下的安宁。可是,宜臼,我以为英明如你,能够拯救黎民苍生。” “湄姝,这么多年了,你终于又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问你一句,你是否还记得当年的那一束蒹葭?”宜臼坐在石凳上,平静的看着眼前的湄姝问。 “宜臼,这不是梦,如今的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宜臼笑笑,然后摇摇头,仿若自语一般,说:“我这一生,是梦得太深了,若非如此,也不会错得如此不堪。湄姝,你是我这一生最深的梦境。” 是呀,宜臼的这一生,是梦得太深了,湄姝不能够叫醒他。 于是湄姝转身离开,来到了二公子姬泄的府上。那时的姬泄正在与朝臣密谋如何胁迫他的父王授予他太子之位,当湄姝自一面铜镜之中走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纷纷吓得呆若木鸡。 后来,朝野哗然,大周王朝的二公子姬泄一夜暴毙,死因不明。随之一同死亡的,还有他的几个近臣,他们一起死在了姬泄府上的议事厅里。 宜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儿子,他的一直以来被他忽视又野心重重的儿子姬泄死去了。那时候,远远地,宜臼好像听到很隆重的哭声,他让玉莲去问问看怎么回事。玉莲回来后告诉他说是二公子姬泄去世了。宜臼惊异,说为什么。玉莲说不知道,守宫门的卫士们说他们也不知道。 玉莲说那些侍卫们,他们也不知道。 宜臼笑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说:“姬泄他太可怜了,他等了一生算计了一生,可是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啊。” 其实,姬泄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他自小聪明,但是只可惜他只是宜臼的儿子中的一个啊,只可惜他生活在姬狐的身边啊,他是太喜欢姬狐了,任何人都不能取代姬狐。 后来宜臼问玉莲,“玉莲,你说以后会是谁能够做王呢?” 第64章 千千爱恨逝 玉莲低下头,以他惯有的姿态,他说:“王,我不知道。” 宜臼说:“你说姬狐会不会回来呢,他会不会成为王呢?” 玉莲摇着头,说:“不知道,王,也可能吧。” 后来宜臼说:“难啊,玉莲,你看这王宫之中,这朝堂之上,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这个王位啊,有多少颗心在蠢蠢欲动啊,我们从来就不能够知道。” 玉莲再次低下头:“也说不定,王公大臣们会拥戴太子登基为王的。”宜臼看到玉莲脸上欲掩弥彰的苍凉,但是他依然在安慰着他的王。 在那天漫天的哀鸣声中,宜臼问玉莲:“你听说过湄姝吗?” 玉莲小心翼翼地看着王,然后说:“听说过,她是先王的王后。听说她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 “她那不是美丽,是妖气,她是碧水河里长出来的妖精。”宜臼无限深沉地说,俨然一副褒城人的口吻。 玉莲分辨说:“不,王,那只是人们的传言。” “不,她是。她又出现在了我的梦里,一如当年的模样。她在质问我,为何没有援救她的褒国,她在指责我为何愧对黎民苍生……”说着,宜臼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正在此刻宜臼的悔痛之中,另一个小寺人为他带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那个小寺人说郑国公同意以忽也将太子姬狐换回来,太子姬狐马上就要回来了! 然后宜臼兴致很高的再次召见了忽也,告诉了忽也这个同样让他热泪纵横的消息。 忽也跪在地上叩首,叩首,再叩首。泪水浸湿了膝下的砖石,他依旧不肯起来。 第二天的潋滟晨光之中,忽也便在宜臼的祝福之中踏上了赶回郑国的马车。 由于没有原身,湄姝的灵力每用一次便会损耗许多,可是她仍然要运用它来做一些事情,哪怕是有一天将它消耗殆尽之后形神俱灭,也在所不惜。 由姬泄的府上出来之后,湄姝便想要去往郑国,她来看一看宜臼心心念念的太子姬狐,然后就在通向郑国的大路上遇上了正要回洛邑王宫的姬狐一行人。 远远的看见了他们的车马之后,湄姝就由云天之上飞落下来,然后扮作远足的访亲女子,行于路上。然后在姬狐他们的车马经过她身边的时刻,不慎伤了脚踝,跌坐在地上。 迎面而来的车马一一停住,由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跳下一个身着铠甲的少年,他疾步走到湄姝的面前,说:“姑娘,可是伤到了脚?” 湄姝知道,这个少年就是宜臼的孙儿,姬林。然后她略略点一点头说:“妨碍了将军行路,还请勿要怪罪。” 之后姬林便命随行的太医来为湄姝诊治一番,正在这时,后面的一辆马车里走出一个人来,三十来岁的模样,纯净的面容,飘逸的乌发,素白的长袍,一副洞悉世事的姿态。湄姝知道,他就是姬狐,宜臼最心爱的太子姬狐。 姬狐临风而来,那姿态,那眉目,像极了年少时的宜臼。 他来到湄姝的身边,然后说:“不知姑娘可否是要去往洛邑,那姑娘就行错了路,不如随我们一同前往吧,车马代步总好过姑娘徒步奔波。” 湄姝点一点头,然后应姬狐的邀请,登上了他的华丽的马车。之后,车马队伍又开始了漫长的行进路程。 姬狐低下眉眼笑一笑,而后说:“算下来,我应该叫你一声祖母了。” 湄姝一怔,然后说:“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你可否知道我来的目的?” 姬狐再一浅笑:“无非是要想拯救这摇摇欲坠的大周王朝吧。” “有你如此睿智,大周王朝的未来就有希望了,姬狐,我将一路护佑你回到洛邑的王宫,你的父王还在等着传位于你。”湄姝的双眼之中满含着企盼。 谁知姬狐却笑笑摇着头说:“姬狐在郑国公府的这十五年里,每日研习先祖文王所著的《易经》,通晓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早已知天命,我并不能做一代君王。” “姬狐,你是如此聪慧的孩子,怎会不能做君王呢?我自会助你,不必忧虑。” “天命如此,何必逆天而为?况且即便是我为君王,也不会是一个英明的君王。”姬狐的笑意是那么的深刻,深刻到湄姝再次迷惑。 “那谁会是英明的君王?” 姬狐看着前方,悠然地笑着,然后说:“姬林,我的侄儿。所以,能死在他的手上,我甘之如饴。” 湄姝不禁一惊,问:“你是说,他会杀了你?那你为什么还要随他回来?” “姬狐不死,姬林又怎能名正言顺的坐上王位呢?这世间,有人应运而生,有人应劫而生,不能更改。”说着,姬狐再次拿起一颗枣子放入口中,这是他的侄儿姬林特意为他从洛邑的王宫带来的故乡的味道,十五年了,这熟悉的味道真是久违了,那么的香甜,然后,夹杂着那么一丝丝苦涩的余味。 然后姬狐的口中就汩汩的流出许多鲜血,湄姝忙以灵力为他护住。哪知姬狐却摆摆手,说:“不必了,天意如此,何必逆势而为?” “不,姬狐。我欠你的父王,欠这大周王朝太多了,我一定要保住你的命,哪怕你不能为王,去归隐山林也好。”说完湄姝便携着残余半条性命的姬狐飞出了车厢。 车马队伍一片哗然,众人都惊慌失措地举起了手中的长矛,高声地喊着:“妖女,她是个妖女!”湄姝冷冷地看着他们,却无暇理会,只高高地飞过他们的头顶。 在经过姬林的身边的时候,湄姝在他的前方停了下来,她转身望向他,深深地说:“今日,太子姬狐已死。姬林,希望你能做一个英明的天子。”之后,湄姝便携着姬狐来到了附近的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中。 然后,湄姝将早已昏迷的姬狐放在那一片云雾之间的一方巨石之上,耗尽了毕生的修为续了姬狐的那半条命。随后,湄姝便随着一丝游风袅袅飞升,幸得遇上了山顶的那一团曦光之上的纤云,汲取了那些许灵气才勉强聚住了这一腔意念不随风流散。 第65章 般般来时路 湄姝离开那座山峰之时,远远的看见了姬狐刚刚醒来,四处寻找她的身影,此时的她,已经无力再幻化人形。于是就离开了这里,回去褒城,那里才是她栖息的家。 希望,她耗尽心神所做的这些,可以为大周王朝挽回些什么。 原谅我,欺骗了您。姬狐朝着天穹的深处深深地拜了下去,他已无力改变什么,谁都无力改变什么,他终究是怯懦,不愿将自己的名字交与历史评说。 终于,在湄姝消耗得只余一丝残念的时候,她来到了碧水河南岸的杏树林子。然后将这最后的一丝残念附丽于一朵盛情绽放的杏花。 后来,在姬林他们的队伍还没有归来洛邑的时候,就传来消息,依然是玉莲从守宫门的卫士那里得到的消息。玉莲流着泪说太子姬狐在回朝的路上,由于近乡情怯和忧郁悲伤过度而去世了,他们说姬狐在去世前一直喊着:“父王,儿臣姬狐终于回来了。” 宜臼的太子姬狐他说他终于回来了,回到让他梦寐难安的故乡,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时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这大周王宫里的一切,每一天都在梦想着回朝的这一天。所以姬狐他就回来了。宜臼在得到消息的时候情难自禁的再次泪流满面。 可是姬狐他也没能等到登基为王的那一天啊,宜臼在想,他的孩子们,他们每个人都不能够得偿所愿,他们每个人都承受着失落和绝望,并且在最接近梦想的时候错失。他们都是不够快乐的孩子。 宜臼的太子姬狐,他终于是死了,他死于回朝的路上,死于身为太子荣耀之中。 后来宜臼问玉莲:“你说姬狐他是真的死了吗,他是死于回朝的路上吗?姬狐他是忧郁悲伤过度而终的吗?” 玉莲再次跪倒在宜臼的脚下:“王,是,太子殿下他死于归朝的路上,临近故乡,他万分悲痛而终。王,您就相信了吧。” 清晨的时候,明媚的阳光刺痛宜臼的眼睛,将他从睡梦之中唤醒,那些日子他依然很容易就睡着,有时候同玉莲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又总是睡得很沉,直到被第二天的阳光照醒。 在睡醒之后,玉莲依旧帮他梳洗,坐在高大的铜镜前,宜臼的眼前一片模糊,但是他仍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没有一丝杂色。他说:“玉莲你看,我真的是老了,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啊。” 玉莲说:“王,您不老,您的身体硬朗着呢,而且你看你气色越来越好了呢。” 宜臼的太子姬狐,到最后,宜臼也没能见到他,但是在他的梦中他总是梦见他,他依旧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梳着整齐油亮的头发,一脸沉默的样子。在宜臼的梦中,他依旧一如当初的美丽无邪。 大周王宫中的阳光依旧,依旧如从前一般明亮,但是宜臼已经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色。在这片无底的雾色之中,他清楚地看到从前,从前的骄傲和忧伤,那时候的不能释怀,到现在,很多事情他都已经不再执着,但是也有很多事情他依然不能够明了。 这王宫之中的杏花已经不再盛开,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棵杏树在阳光中招摇,它们已经不再能够懂得人的心思,它们已经抛却了那一副心肠,已经不能知晓冷暖。宜臼经常去看它们,即使旧时的心情不再。 他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了,玉莲他就成为了他的眼睛,他把他所看到的听到的很多事情讲给他听。他说在王宫的园子之中,宫人们已经按照他的旨意种满了牡丹,玉莲说在明年的春天,这王宫之中一定会开遍牡丹。玉莲说牡丹是这世界上最富贵的花朵,最能代表王家的尊贵。宜臼说是呀,牡丹富贵,绝色倾城,在很小的时候母后就告诉过他。 在那个时候,杏花已经不再盛开,那个时候宜臼的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他经常忘记,忘记从前的很多事情,忘记在这王宫之中盛开了五十年的杏花。 那时候宜臼拒绝再穿他从前的袍子,他对玉莲说他已经不再是王了,他问玉莲:“你说我还像是个王吗?”然后玉莲找出两件寻常宫人的袍子给他穿。褪下刺绣沉重的王袍,褪下关于王者的重负,宜臼不再怀念那么多了,他已经不再记得他是谁了。 那时候,宜臼总是吩咐玉莲去做一些事情,而他也经常在他的寝宫周围散步,他已经不再去想那么多了。在很多时候,想也只是枉然,那个时候的宜臼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在费尽了周折之后,他终于不再挣扎。他的眼睛虽然不好了,但是他依旧能够看的到路。其实,他这一生都没能像现在一样将道路看的如此真切,然后他摇着头,无力地笑着。 那一天,宜臼听到在这王宫之中有浩荡的乐声,于是他顺着声音走去。终于发现,脱下象征着尊贵的袍子,就不会再有人拦他的去路了,在他的宫门口,他顺利的走了出去。 模糊地看到路上有一个人,宜臼凑上前去问他:“这是谁死了,是太子姬狐的葬礼吗?“ 那个人低声的训斥着他:“你是哪个宫里的?这么不懂规矩,什么死了,对于先王,能说死这个字吗?“ “先王,哪个先王?“宜臼不解,努力的挺了挺佝偻的腰背,抬起头来问。 “哪个先王?现在新王登基,你说是哪个先王?“那人有些不耐烦。 “是哪个新王登基呢?是不是姬泄的儿子姬林?“ 那个人说:“看你这么老了,也不忍心治你的罪,新王的名字你也敢直呼?” 第66章 暖暖风欲染 “那先王,他是怎么死的?”宜臼费力的睁大了眼睛。 “真是越说越没规矩,什么死啊死的!先王年龄太大了,以七十六岁高龄寿终正寝。新王孝敬啊,刚刚登基就为先王举办了这么隆重的葬礼。” 后来宜臼说:“姬宜臼他怎么就死了呢?他不是好好的吗?” 那个人说:“你是哪个宫的赶紧回去吧,别瞎说了,真是太老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再不走可要把你抓起来治你的罪了。” 后来宜臼回他的寝宫,他看到玉莲正在煎着一碗汤药,就小心的提起袍子快走几步凑过去说:“玉莲,我的孙儿姬林比他的父亲狠啊,他能够为我办这样一个隆重的葬礼,来向天下人召告他的贤德,而他的父亲却只能郁郁地终结自己的生命。姬林他不愧是一个勇士啊。” 玉莲再次跪在宜臼的面前,泣不成声。宜臼扶他起来,他说:“玉莲,我们都不用伤心,也不用生气,这些都跟咱们没有关系了啊,我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了。”然后宜臼笑了起来。后来,他在深深的沉默之后说:“希望,希望大周王朝的命运能够逆转,希望姬林他是一代明君啊,不要像我一样,这样大周的百姓和江山社稷有福了。” 玉莲双手拍打着宜臼的长袍,他说:“主人,您这是去哪里了,瞧您这满身的灰土,还有您的头发,怎么又散了?以后您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走了,有什么事情您交给我去办,或者您想去哪里让我陪您一块去。”宜臼笑笑,也和玉莲一起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之后,宜臼和玉莲听说,随姬林一道前往郑国迎接姬狐的将领和兵士们在短短几天之间,就病的病,伤的伤,然后就都死去了。姬林,他果然足够果决啊。宜臼不禁点一点头。 又是后来的一天,宜臼独自外出,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他的眼睛更加模糊了,看什么都需要仔细地辨认半天才能认出来,那时候他隐约看见眼前好像是一道门,然后他走进去,有人在低声地讨论着什么。 有人问他:“你是谁,这宫里有这么老的人吗?你是哪个宫里的?” 宜臼说:“我是先王宫里的,这是哪里,你们在做什么呢?” “我们在编订史书呢。”其中的一个人含着些许些许骄傲地说。 宜臼再上前几步,凑到置放着如山厚重的简牍的书案前,悠悠问:“什么史书呢,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我看看我能不能记起来那些事情呢,我太老了,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了。” 他们说:“好,看在你是先王宫人的份上就说给你听听。” 然后他们有人缓缓地念给宜臼听:“东周第一代王周平王,姬姓,名宜臼,周幽王之太子,申后所生。” 原来他们给自己的谥号是一个“平”字,也罢,这一生,他们能够给他一个平庸的名声流传后世,也不算是辱没吧,到底也算是他的孙儿孝敬。宜臼看着这些史官们模糊的面容认真地点着头。 只听史官继续说:“大周承天运,数百年基业稳固。幽王无道,逆天而为,于后宫得褒姒以后,生子伯服。不久,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姒为后,以伯服为太子。于是宜臼逃奔申侯,申侯联合缯国和西方的犬戎进攻幽王,幽王与伯服均被犬戎所杀。” 宜臼站起身来,坚决地反对:“不对,先王和申国公没有联合外敌进攻大周,他们怎么可能攻打自己的王朝呢,这些事情我知道,你们写错了。” 他们说:“没错,新王授命这样写的,你是先王宫里的人,当然要为先王说话了。” 他们之中另外有人说:“看你这么大年纪了才说给你听的,你想不想听,不想听我们就不说了。” 宜臼安静下来,而后说:“想听,想听,你们继续念给我听听,我不再说话了。” 然后他们继续念给宜臼听:“随后,太子宜臼被申、鲁、许等诸侯国拥立为王,而平王为避犬戎之难,于东周元年迁都洛邑,是为周平王,东周开始。东周三十六年,郑国犯周,平王以太子姬狐为质。东周五十一年夏,平王遣臣迎太子姬狐回朝,不料太子病逝于途中。翌日,平王逝。” 宜臼摇着头说:“你们写错了。” 他们将他逐出门外,说:“没错,是你记错了,回去吧,从哪来的回哪去吧,别再乱走了。”然后宜臼开始往他的寝宫走,走到半路,他再次回过头,无力地说着:“你们写错了。” “你等一下。”宜臼听到后面有人说话,是一个老妪的声音,他停下脚步转回身去,伸长了脖子看着,模模糊糊的,他看见有一个人影走到他的面前,和他一样步履蹒跚的样子。 “你是谁啊,是在跟我说话吗?”宜臼努力的想要看清楚来人是谁,却只是徒劳。 她呵呵的笑着:“你不记得我啦,在申国王宫遇上的,名叫染幽的女史官,后来在洛邑的王宫里做了你的女史。” “记得了,记得了……”宜臼呵呵的笑着:“你还活着呢?我以为就剩下我一个了呢。” 她也呵呵的笑着:“活着呢,咱们都还活着,真好……刚才我听见有一个老翁在说话,听着像你的声音,谁知道还真是……” “是不是你也认为我已经死了?”宜臼问。 “没有,我知道你没有死,但是我不知道你在哪儿,这下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那么隆重的葬礼你不知道?我的孙儿为我办的。” “知道,可是我也知道,我还没有死,你就不会死” “为什么?”宜臼十分疑惑。 “走,咱们找一个地方坐一会儿,我给你讲一讲我的故事。” 第67章 曼曼雨始疏 他们找到了两个石凳,染幽说:“其实,我是一个公主,生于美丽的鲜虞国,我的姑妈为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染幽,在我五岁的那一年,我的国家遭受了灭顶之灾,一夜之间被瓜分完毕,我的亲人们也都去世了。” “我知道鲜虞国,很多年前我听人说过,有个很美的女子从那里而来,哦,我知道了,她就是你的姑妈。”宜臼努力的回忆着。 “是,我的姑妈名叫嫣然。在各诸侯国的铁蹄踏进鲜虞国的王宫的时候,我的母亲将我搂在怀里,她匆匆的嘱咐我不要报仇,要像一个寻常的女孩子一样活下去,简单幸福。她说让我一定要把誓言许给爱情,只有爱情才值得我的期许。母亲告诉我说染幽,一会儿你好好的睡一觉,等你睡醒了之后千万不要说话,自己偷偷的走出去就好。然后她在那些士兵到来之前将我击晕在地上。” “那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过来,看见母亲倒在血泊里,用父亲送她的宝剑自尽了,就在我的身旁,我的身上也沾满了她的鲜血。我站起来,看见到处是鲜血和尸体,我记着母亲多我说的话,然后一个人往宫外走。然后就看见了我后来的父亲,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饼,我当时很饿,就走过去拉他的衣袖,然后他就将我带回了申国。” “然后,在很多年后,我就在王宫之中碰见了你,跟你讲述我的往事。”宜臼看不清楚了她的模样,但是隐约感到她的额头有一些红色:“你的额头,脏了,有朱色的墨迹。” “不是,是我的额头开出的红色的花。我听从了母亲的话,将我的誓言许给了爱情,在遇见你之后。我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说我要宜臼长命百岁,我要一生都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在他孤独苍老的时候,陪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那你的意思是,我还有二十四年的时间呢?”宜臼呵呵的笑着。 “是啊,我也有二十四年的时间好活呢,这是鲜虞国最后一个誓言了,一定会不折不扣的实现的。” “那就让咱们看看吧,看看这些后人们怎么样,是不是比咱们强。”宜臼将染幽拉起来,一起蹒跚地走回他的别院。 湄姝的梦境之中,无边细雨渐渐地停了,一弯灵透的月儿静谧地洒落下浩浩的光辉。之后灵心便看到细雨初歇后的氤氲雾气借着那缕缕月光,因着灵气汇聚成为一颗散发着幽幽光芒的灵珠。灵心伸出手掌,意念稍动,那颗灵珠便落在了她的手心。 然后灵心弯下腰身,掬起一捧流淌在早已布满青苔的山石间的清泉,细细嗅来,果真一脉浓郁的杏花的气息袭面而来,染湿人的思绪万千。 之后灵心抬眸看了看悬于东隅的下弦月,然后轻轻提起裙角,自湄姝的梦境之中走了出来,回到了她的房间之中。只见那株枝叶丰茂的荫藜树上,片片翠叶吹凉,一滴滴的雨露垂落而下,没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须臾之间,荫藜树又开几朵新花,半吐细蕊。 灵心微闭双目,一番细细感知之后,方才暗暗感叹,不想这梦果之灵力和进入湄姝的梦境之中的这一番感悟,竟令自己的灵力有这般的提升,湄姝一千七百多年的修为果然了得。 而后,灵心渐渐明白先祖舞婼的这一番苦心。 听见灵心归来的声音,花药推门进来:“灵心,不知这露泪之念该做何安排?” 灵心舒展眉梢,笑一笑道:“她既凡俗心念已成,又一心向道,我自会成全与她,就大开沙棠之门,渡她进去吧,望她潜心修习,早日大成。” 说话间,湄姝已经自那历历尘寰之中款款走出,携着一身微雨的味道,瞬间氤氲了京城的晨光,一场仿若无休止的雨不觉间已经淋湿了这万家炊烟。 湄姝拜在灵心的面前:“师父,徒儿湄姝拜见师父。” 灵心微微笑道:“湄姝不必多礼,如今你虽有不灭之身,却仍是正果未成,我已为你备下沙棠之界,你自去修行去吧,他朝你与沙棠之界幻化一体之时,便是你的功成之日。” 湄姝再拜道:“徒儿再谢师父厚恩。” 而后,灵心与花药便合力打开沙棠之界,只见一泓浩淼的烟波之上,渐渐现出了一座静水不流的城池,一草一木,一楼一台皆由静水所成,整座城池在剔透柔和的光线中散发出柔和瑰丽的色彩。 在灵心的示意之下,湄姝飞身而上,进入了那似乎渺无止境的沙棠之界。 湄姝在那座耸入云天的殿宇之下落下腾起的脚步,然后踏着玲珑剔透的水色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直到那云端之上的殿堂之间。然后便看见四周的风云际会,皆循章法,于是她静静坐下,细细地感悟着其中的绝妙因缘,一番领悟之后,便飞升起身,因着莫测风云以灵力左右幻化。 如念胭脂铺子之中,灵心与花药收起灵力,那飘渺的沙棠之界便随着氤氲的水烟雾气逐渐消散而去,与窗外的丝丝细雨融为一体,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 街市上的市声一阵阵地高了起来,车马声、叫卖声嘈杂成这座都城的繁华无限,熙熙攘攘,一如从前。 花药再次绽开柔媚的笑颜,打开了早已声名远播的如念胭脂铺子的大门,迎接着它的客人,命定的、或是意料之外的那些得意抑或失意之人。 而灵心,则依旧闲闲地于阁楼之上临窗而坐,拂风弄月之余,点一盏淡淡的女儿茶,燃一缕浓浓的婆娑香,引一段累累的凡俗怨。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